夏遗没有拔剑,可盛惊晓却感觉到铺天盖地的剑意。他像海啸中的一片树叶,被狂风急浪随意抛掷。
他极力使出自己的剑意、极力在这风浪中扎下一根锚,可他所会的一切,在这凶戾的剑意中都显得轻飘。
等他终于能安安生生倒在地上的时候,已经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夏遗揍完人,好像心情很好,他站在一株金云树下,说道:“还没看够?”
街角转出来一个人,肤色极白、头发极黑,穿着一身华贵的朱紫彩衣,可这织金绣锦的彩衣只能成为陪衬,衬托得那黑与白愈发艳丽。
“别看他!快闭眼!”最强剑修系统急促道。
盛惊晓本能闭上眼睛,但方才印在目中的那一面,已经死死扎在了他神魂深处。
这个人的魔魅是一种强横到不容拒绝、无法逃避的力量。用不着遮掩,因为你就算知道了,也无法抗拒。与他相比,那少年的“万人迷光环”简直就连拙劣的仿品都算不上了。
他是集一切美的想象、是心底最深的渴望、是一切欲求的总和。盛惊晓心底疯狂地翻滚着。他只是看了一眼,就开始无限渴求。这颗执妄的心胡乱跳动着,任由系统怎么劝骂都不顶用。
此时他被夏遗揍得一动不能动,反倒成一种幸运了。
系统也紧紧缩在盛惊晓的识海中,不敢往外探出一丝一毫。
太可怕了!这究竟是什么人?
但夏遗并不受到影响。他的眼仍然凶戾。
“我以为你会杀了他。”朱紫阁轻柔道。
“你想让我杀了他。”夏遗哼笑一声,“我偏不如你的意。”
“他不想让你杀了他。”朱紫阁没有被激怒,他的声音更轻柔了,“你怎么不‘偏不如他的意’?”
朱紫阁没有明说,但两人都明白,第一个“他”指得是剑尊。
夏遗嗤笑一声。
双文律会在乎他杀不shā • rén?他何曾在乎过被他抛下的人!
夏遗转了转手腕,剑身反射出一线利光,杀意直逼朱紫阁。
朱紫阁轻叹:“翻脸翻得这么快,可真叫人心寒啊。”
彩衣划过金云似的花,纷纷坠地的花朵像一场金色的雨。
夏遗杀意凌冽,朱紫阁飘忽若幻,满城金云皆成了背景。
这景象极美,也极险。每一片风中都带着凶戾的杀意,每一朵落花都暗藏可怕的危险。
盛惊晓死死闭着眼,他要花费住全部的精力才能控制自己不睁眼不去追逐那个身影。
最强剑修系统终于积累够了能量,将他强行转移了出去。
花海金云上的战斗仍在继续,没有谁去注意一个小卒。
夏遗的剑域笼罩了整个金云城,整座金云城的剑意都压在朱紫阁身上。
剑域之内,一切皆随剑主念动。但他却捕捉不到朱紫阁。
这说明朱紫阁能窥见他剑域的缺憾之处。
但这并不足以动摇夏遗。他已成为魔修,他的剑域早已与剑阁之道不同。舍弃包容圆满之后,只取一线之极——杀!
朱紫阁的力量像无声无息的雾,要悄然浸透到人心深处。可惜,夏遗的剑域凝练于杀,反倒难以动摇。
但越极致的东西,缺处往往也越动摇根本。
朱紫阁足尖点在花枝上,风过花摇,但那可怕的杀意使得风都凝滞了一瞬。
他的动作也慢了微不可查的一瞬,就此一瞬,那柄可怕的剑就已经袭到眼前。
朱紫阁仰身摆袖,层叠彩衣至轻至柔,迷乱人眼,像一场追逐人心的梦。
他退后十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紫棠的袖已被划破一道口子,露出下面殷红的衣色来。
漫天杀意已重重压下,朱紫阁拂袖泼开漫天金雨,每一朵金云花,都是一个空幻的梦,在他与夏遗之间,隔开层层叠叠遥远的梦。
“好利的剑。”朱紫阁飘忽的声音隔着梦境传来,“我记得,你曾经有一柄无锋剑,和现在这柄很像。你那柄无锋剑呢?”
那双魔魅的眼清晰地穿过重重梦境,落在夏遗的剑上,笑意深长。
杀气凶戾,坠花迸散,追进夏遗的神思,荡开一个青绿色的梦——
山气清幽,鸟儿在竹枝上一蹦,地上碎金似的光影霎时晃了起来。
院子旁有堆好的竹垛,吹竹叶的小调轻快穿过竹林……
一线寒光斩破竹林小院。幻象破碎,露出金雨坠地的魔城。
“你好像很爱猜别人,不如也让我猜一猜你究竟是个什么来历?”夏遗目光凶戾,“我百年一轮回之时,凉洲中可没有什么摩厌百城!”
他一剑荡空了漫天金雨,一剑如雷霆击落!
“你一直觉得是我在猜你。”朱紫阁仰面看着这一剑,轻声说道。他的神色在破碎的花瓣中近乎温柔。
“可实际上,是你在渴望被人知晓。”
他袖中滑出一支笔,这支绘心的笔沾风一泼,霎时绘出半城山色——剑阁的山色。
夏遗的一剑雷霆消散在山色当中。
朱紫阁扶着一支竹轻笑起来:“摩厌百城算不得什么。可你堕魔了九百年,心里怎么还执着剑阁呢?”
半城金黄半城青,半城仙山半城魔。
夏遗踩着一地金黄,慢慢抬起剑,双指拂过剑身,指腹上沾了一点红痕。
他咧开一个满是血腥气的笑:“摩厌百城算不得什么?”
朱紫阁按了按眼尾,那里有一线伤痕,正在慢慢渗出血。
夏遗刚才那一剑,竟是伤了他。
朱紫阁却又笑了起来:“好凶的杀意。”
“你对他的杀意这样大。所有人都觉得,堕魔一定是你的错。因为你有一颗魔心,因为你的师父是剑尊。一定是你辜负了他的苦心,浪费了他六百年的时间。可惜剑尊的一片仁心慈念——他们不都这么说吗?”
自陆渐休在天宫中挑破夏遗堕魔之后,这件乾坤中已被时间掩过的旧事就再次喧热起来。
就连鲜少出门的夏遗,都已在别人口中将自己的故事听过一遍又一遍。
只要听到“夏遗有一颗魔心”,就没有人对他堕魔怀有质疑。好像,他的堕魔如此理所应当。
夏遗手中剑轻鸣,他眼底的凶戾愈发昂扬,好像对朱紫阁的话充耳不闻。
他曾经和朱紫阁打过一架。那一架打得十分不痛快,谁也伤不了谁。所以他也一直没兴趣再和朱紫阁动手。
但现在,他很有兴趣。
剑锋卷起无数竹叶,他竟将朱紫阁的幻境也纳入了自己的杀意当中,使这些幻象中的竹叶也成为了他的剑锋,每一片都有着同样可怕的杀意。
朱紫阁拂袖一卷,这些锋利可怕的竹叶化作了一缕轻盈飘散的墨色,墨色当中,只有夏遗的那一剑,杀意如锥直刺向朱紫阁的眉心。
“你为什么会堕魔?”朱紫阁问道。他退得像风中一缕捉不到的烟,可那双魔魅的眼始终盯着夏遗,黑白之间,挖开一切尘埃,露出底下血淋淋的旧伤。
“与你何干!”
双文律花了六百年,教他收敛魔念、修持道心、打磨出一柄无锋剑。
他把这个弟子教成了剑阁的阁主,六百年就登上了峻极峰第九层阶,立誓要成为剑阁历代以来最优秀的弟子、最有成就的阁主,要令剑阁成为乾坤中最好的宗门!
那样,才配得上他师父。
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剑尊的成果,连他自己想这件事的时候,用得也是“双文律花了六百年”。没有人在意,夏遗也花了六百年去掌控这颗魔心,忍耐暴虐、压抑杀意、控制怨愤。
他很努力了。他那颗魔心比朗擎云的道种要麻烦千百倍。那些暴虐杀意怨苦每时每刻都在噬咬他的心。
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辛苦、所有的痛苦!他想让师父高兴,想要证明师父没有选错,想要成为师父期望的弟子。
六百年的一切,都在一日毁尽。
“是你想要我猜!”朱紫阁一笔挡开他的剑锋,“你的无锋剑呢?”
夏遗的杀意愈发凶烈:“你死了就不必再猜了!”
他的剑被折了。
因为他想要废逐一个剑阁弟子。
那个弟子在背后非议剑尊,或许达不到非议的程度,只是一时言语失当的不敬。因为那时的夏遗太过严苛,整日拿着双文律当标杆要求门下,这个弟子受不了了,就在背后嘀咕了几句,不巧夏遗听见了。夏遗坚持要废除这个弟子的修为,将他逐出剑阁。
他修行的功法是宗门传下的,他所受的护持来自于祖师,他的剑心还有祖师的照映。既然不屑于祖师,为什么不能让他把这些都还来?
那个弟子罪不至此,夏遗的惩戒过了头。他错了,他可以改!
他犯过很多错,那颗魔心里凝聚的是魔渊之道的碎片,他在无法自控的时候做过许多错事。
双文律都包容了他,因为他有一颗魔心。他告诉他这不是他的错,但他要学会控制这颗魔心。
剑阁弟子们也犯过很多错,双文律也都可以包容,因为修行路本身就是一条改过路。完人是不需要修行的。
为什么这一次不行?
他说,他不能教出一个将剑锋对准剑阁的徒弟。
他说,他不能让这样一个人坐在剑阁阁主的位置上。
夏遗可以不做剑阁阁主,可以再也不动剑阁弟子一根毫毛。
可是,为什么要折了他的剑?
因为他毁了一个弟子的修为吗?
他可以补偿那个弟子,可以助他重塑道基,可以拿自己的修为为他补回一切,可以让他更进一步。
他犯下过更多、更严重的错,他一直在改。他已经不再是曾经每百年就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造就尸山血海的大魔了。
为什么,这一次就不肯给他改过的机会?为什么要否定他六百年的一切?!
朱紫阁挥墨泼出一片莲池:“我死了,你的心也不会停。不是魔在追逐人,是人在追逐魔!”
这是朝岳峰上的映日莲池。朝岳峰是剑阁大剑山的主峰,也是历代剑阁阁主所居。
“你就是在这里一朝堕魔的吗?”
凶戾的剑意斩入莲池,激起泼天的池水。池水像一场大雨,淋湿了九百年的尘埃。
他想维护他师父,他师父因此折了他的剑。
夏遗不能有怨。
因为双文律在所有人都舍弃他的时候收留了他。
夏遗不能不甘。
因为双文律的确如师如父悉心教导了他六百年。
夏遗不能委屈。
因为已经没有人会在他搞砸的时候告诉他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