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不,肯定是她看错了。
迟迟揉了揉眼睛,那个传闻中的广陵王殿下,怎么会是她那个温柔真诚又有趣、还说要娶她为妻的小侍卫呢?
一名舞姬袅袅婷婷地走上前来,纤纤玉手捧上美酒。
少年一口饮尽。
而后伸出五根手指,将那舞姬牵到怀中,不胜酒力一般,修长的身子微微笼住她。
少年广袖飘飞,乌眸含笑,醉意朦胧,将传闻中的风流多情演绎得淋漓尽致。
离得近了,还能听到那舞姬娇滴滴地问他,“奴家听闻,爷前几日看上了一名宫女,魂儿都被勾走了呢?听说呀,爷还想娶她,是也不是?”
少年戏谑一笑,两指抬起舞姬下颌,打量着她艳丽的脸颊。
迟迟清楚听见他笑了,那笑声带着少年人天生的清澈琅琅,肆意风流至极。
“爷怎么可能娶一个宫女?骗她玩玩而已。”
这样轻佻又勾人的模样,舞姬的脸瞬间红透。
而迟迟则是小脸煞白,只觉吹到身上的风都冷了起来。
什么东西硌得手心发疼,低头一看,是她亲手做的那根剑穗,为了做它,她的手指头被扎得流血。
可她用心做出来的剑穗,广陵王身上任何一件物事拿出来,都要比之珍贵百倍。
手指忍不住微微蜷缩,迟迟此时才觉,自己以前同他说的那些话有多么可笑。
“玉观音送给你,保佑你长命百岁。”
“这是送给恋人的花。”
“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如果……他是这世上任何一个平凡的小郎君。
只是她的见青哥哥……
可是他不是。
他怎么能是广陵王呢?小侍卫怎么会跟广陵王是一个人呢?
会不会是她看错了?
迟迟依旧不敢相信。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艘画舫,盯得眼睛都酸了,只等着它停下。
然后她跑了过去。
她越跑越快,裙裾飞掠,花香四散。被她撞到的人纷纷骂出了声,可是她都听不见了,眼下,她只想要一个答案。
她心里乱得很,慢慢停住了脚步。
有人将刀拦在她面前,她看着他们。
迟迟恍然大悟,这才是侍卫的服饰。他们这些御林军,唯有腰带上绣着的才是血红色的朱雀纹。
到这里,一切似乎都已分明。
她应该转身离开,否则等待她的就是冲撞皇族,是死罪。
大约,确实如那些人所说,她太傻了。傻到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是啊,她怎么就信了?
还是她直觉他不会骗她?因为他长了一张不会骗人的脸,就无条件地相信他。
那样的容貌性情,以及不论在哪里都来去自如,怎么就能一点都没怀疑过他呢?
刀剑森然,提醒着她与那少年的云泥之别。
这些不苟言笑的侍卫,在她与那少年之间,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线。
他是高高在上的广陵王殿下,挥金如土、众星拱月。
而她只是个宫女。
低微的、一无所有的宫女。
“你是哪个宫的,怎么这般没有规矩?见了殿下还不下跪。”
少年身旁,那个长相精致的舞姬娇声叱道。
被她训斥,这小小宫女却没有退却,她年纪看上去不大,长得灵动乖巧,甚至有些稚嫩。
小宫女张了张口,那双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广陵王,忽然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
“原来之前靠近你是那么容易啊。”
话里满满的遗憾,听得人心里发苦。
舞姬好奇地看着小宫女,又看了看广陵王,后者笑意寒凉,墨眸如冰。
迟迟用力地呼吸着,浑身都在轻颤。她难受得鼻尖都红了,却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少年。那个让她一见钟情、再见倾心的少年。
他们明明只有几步的距离,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一般遥远。
她穿着光鲜的衣裙,还特意戴上了掌事因她差事办得好赏的绢花,是她最最喜欢的荞麦花了。
想着万一偶遇了小侍卫,要让他看到自己最好看的样子,她想,自己一定要冲他笑,要跟他一起开开心心地过节。
现在真的遇到他了,可为什么她的心情不是想笑,而是想哭呢?
这么久,他骗她这么久。
半晌,那少年抬起手来,笑道:“你这奴婢,也是来讨一杯酒喝的吗?本王倒是可以赏你。”
迟迟没有看他手中摇晃的酒壶,而是怔怔地看着他。
“你当真姓施?”
明明早就知道了答案,可是还是不甘心,还是要问一遍。
好像要亲口听到他承认才行。
“大胆!”侍卫猛地上前,“谁准你同殿下你呀我的?”
少年却没有发话。
那侍卫便不敢轻举妄动。
手里的剑就那么不上不下地举在那里,尴尬非常。
华服少年忽然抬起脚,面无表情从她身前走过。天上开始飘落雨丝。落在脸上凉凉的。
“施见青!”
这一声,让全场都安静了。
所有人都看向那个小宫女,她喊得清楚又直白,整个人却用力到颤抖。
她追了上去,胸口起伏不定,眼里写满了执着,“为什么啊?你为什么要骗我?”
她的声音带了哭腔,“我都……我都梦到我嫁给你了,我都想告诉你……我愿意,我愿意的。可是为什么,都是假的?”
都是,骗人的。
少年淡漠地掠过她,似有所感地抬起眼帘,看向了画舫之上。
迟迟也随之看去,分明看见一名女子静立在船头。那女子有一张海棠花般的面容。
眉眼之间有几分熟悉,分明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仅仅是站在那里,恬淡地俯瞰着他们,就美丽得像是一副画卷。她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场闹剧,仿佛这样的事早就发生了无数次。
一瞬明白了什么,迟迟不敢置信地退后了一步。
脑海中一瞬掠过关于广陵王的诸多传闻。
——除了心尖尖上的那个,其他所有人都是代替。
——可怜那些无知的小姑娘们最后都是心碎离场。
原来,她竟也是么?
也是……其中之一?
这种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娘亲请人给自己赐过福的。
她这一生都会平安喜乐、所想皆可得。
为什么不是这样的?
是娘亲骗了她,还是老天给她开了个残忍的玩笑?
“施见青,”她听见自己要哭了,“你有没有一点儿喜欢我?”
“没有。”
他回答得毫不迟疑。
一瞬间,她双眼猛地瞪大,心脏疼得紧缩,泪水一滴滴地往下落,沾湿了衣襟。
怎么能没有呢?
他说给她做一辈子的小笼包,说想娶她,都是骗人的吗?
天上开始下雨了,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眼前模糊,什么都看不清。只能感觉到有雨滴砸在身上,凉得可怕。
喉咙如同被堵住,发不出声音,她还欲往前走,却猛地一个踉跄,竟是被那个侍卫推了一把,重重地摔在地上。
似乎有人在指点,可是说的什么听不分明。
泥泞的雨水弄脏了她精心准备的衣裙。
鬓边那朵雪白的荞麦花也掉落在地,变得肮脏不堪,她想要爬起来,不要那么狼狈,却感到有人走到自己面前。
“谁允许你直呼本王姓名的?”
冰冷的声音带着上位者的蔑视,好像他天生就该是如此。
她能感觉到,他的眸光缓缓移动,落在自己的手腕上。
她眼睁睁看着他抬起乌靴,踩了下来,毫不留情地踩下去,像是要把她踩进泥土里去,永世不能翻身。
终于握不住那剑穗,手指无力地松开。它残破不堪地趴在泥里,丝丝缕缕的红沿着泥水流淌。
好像一颗破碎的真心。
迟迟忽然想到那一天。
他给自己做小笼包的那一天。
温暖的火光照亮了他半边温润的脸孔。
黑纱之下,少年唇角勾着的笑容令人倾心。
她想,他明明夸她烧火很厉害的,怎么可以踩她的手呢?
想到这里,指骨断裂的剧痛才传来。
她死死咬住了嘴唇,没有发出半点声音。那样太丢脸了,已经够丢脸了,怎么可以更丢脸?
她对不起娘亲,娘亲将她保护得那样好,她却让自己受伤了。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蜷缩起来,仿佛只要这样,天上的娘亲就看不到了。
她一声一声地在心里说对不起,娘亲,对不起,她没有保护好自己。
“愚蠢至极。”一声嗤笑响起。
“区区贱奴,也配肖想王妃之位?”
那道凉薄的讽刺的声音,终于从头顶落下,像是给她宣判了死刑。
少年无所谓的轻笑着,带一丝报复得逞的快.感和恶意。
那一刻,迟迟终于死心。
……
“谁给你的胆推她的。”
施见青一脚将那侍卫踹翻在地,是,他惩罚了那个三心二意的奴婢,本该无限快意才是。
但所谓的快意,却只有那一瞬间,过后却没有任何感觉,反而觉得心中微堵。
明明都结束了。
只是为何。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一直是少女大睁着眼睛,看着自己默默流泪的表情呢?
他烦躁地踱步,忽然铿地一声,从腰间拔出了剑。那剑光雪亮,一如少年漆黑森寒的眼。
“起来!陪本王练剑!”
直到汗流浃背,他才稍微平息了些许。
他蓦地想到,她还欠他第三件事。
终于明白那种难以平静的心绪从何而来。
施见青将剑插回鞘中,低头看着满地的残花落叶。
她还欠了他一件事,没有为他做。
……
此时。
迟迟正扑倒在白芷的怀中,哭得伤心欲绝。
原本只是小声的抽泣,到后面越发克制不住。
“呜呜呜……哇哇哇……”
“姑姑我错了,以后我再也不喜欢别人了。”
“我不该不听你的话,以后我都会老老实实的,再也不轻易喜欢旁人了……”
白芷拍着她的背,暗暗叹气,真是可怜见的。
迟迟抬起一双哭得跟桃子似的泪眼:“宫里那么多人都看见了,我要出名了。”
大家都会知道,有一个傻乎乎的宫女被骗了心。
这个世道只会钦羡他广陵王殿下的风流薄情,而不会同情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宫女。
不用想也知道那些人编排自己的话会有多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