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玚一向生活得循规蹈矩。
这大概是家庭破碎给他带来的不良影响里,最显著的一条。
毕竟,这世界上没有能永远藏住的秘密,他父亲不甘被抛弃,捅了母亲七刀后shā • rén潜逃的事情,在那几年里,一直都是附近邻居们茶余饭后的话题。
虽然没有公开两人的身份信息,但这起案件当时也算是景城社会新闻中,讨论度最高的一桩了。
学校里有人议论,公车的电子屏上会滚动播放。
放学回家的路上,原本总喜欢给他递些小零食、夸他可爱的婆婆阿姨,也一改往日的亲近,会在发现他的那刻忽然噤声,沉默地看着他,一边把自家小孙女往身后拦,一边朝他挤出僵硬的微笑。
十二三岁的言玚,已经可以充分理解这种回避行为的内核是源于恐惧,但他却想不明白其他人在恐惧什么。
在他的心里,母亲是灵动明艳的,父亲是温和儒雅的,他们的感情真挚又浪漫。
怎么会到这一步呢?
而他们的事情,又为什么会牵连到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呢?
言玚想不通。
但当外界的质疑声铺天盖地时,即便言玚依然不认为自己有错,也难免会感到心虚。
为了避免这种自我责难,他只能努力让自己,尽量去成为一个符合世俗标准的「优秀的人」——
阳光、积极、成绩优异、喜爱社交,张扬有活力,但不会去做出格的事,再有点正向的小众爱好,如果还能保持一些有趣的小个性就更好了。
言玚在周围人的评价里,逐渐修正着自己的对外形象,在日复一日的完善中,将「保持耀眼」练习成了,不需要触发就可以自动运行的机制。
仿佛只有这样做,他才能有底气,才能摆脱阴翳,才能在知道内情的人面前,不被先入为主的偏见击溃。
别人眼里的言玚,看起来并不内敛,甚至可以说是喜欢热闹、喜欢出风头的,但也没人注意到,他的所有张扬都有条明确的边界线。
在「这是个无聊但规矩的孩子」与「这是个有趣但叛逆的孩子」之间,言玚给自己找到了个不会被怪罪的位置。
直到那天,柏鹭像是看出了他心里叫嚣着的破坏欲似的,主动替他模糊了这条界线……
偷了他们队伍数据的那组,最后肯定是输了个惨烈,连颁奖典礼和闭幕晚宴都没参加,骂骂咧咧地提前走了。
言玚也没参加,几个队友说要团建庆祝一下。
结果一群人热热闹闹在火锅店落座后,却巧合地发现了角落里,自己孤零零享受晚餐的柏鹭。
但言玚只是朝对方笑着打了个招呼,并没有选择去主动邀请。
倒是几个队友,顺着言玚的动作往那边瞧了一眼,在发现是同校的学长后,积极地把柏鹭拉了过来。
柏鹭待人一向礼貌温和,用其他人的话说就是,他身上有种如沐春风的距离感。
言玚隐约记得,以前听学生会有几个师姐讨论过他,但一直没能把人名和人脸对上号,今天下午「主控室断电」事件后,才算是记清楚了柏鹭是哪个,也理解这个矛盾形容的成因。
柏鹭并不算特别健谈,但每一句都很有内容,能让别人清晰感受到他的精明稳重,哪怕可能短暂的产生些微妙的防御心理,可最后,却还是会不自觉地被他的思路牵引着走。
和柏鹭这样的人浅尝辄止的接触,是几乎不会感到不舒服的,但也仅限于此。
趋利避害,规避危险的本能,会阻止大部分人太过靠近自己难以把控的事物。
这样的观念好像是所有人的共识。
所以,虽然柏鹭凭借出众的条件在宁大颇有议论度,可他却从来都没有过什么亲密的朋友,除了偶尔和室友一起吃个食堂、打个球,柏鹭在校园里一般都是形单影只的。
言玚能够发现这点,并不是有多在意对方,纯粹是因为,自从商赛结束认识了对方过后,柏鹭出现在他身边的概率,忽然就变得出奇的高。
也不知道真的是巧合,还是巴德尔.迈因霍夫现象的某种程度体现。
柏鹭好像无处不在。
有时候对方会来主动和言玚搭话,请他喝杯咖啡或吃颗薄荷糖,有时候就只是坐在离他不远的位置,忙自己手头上的事情。
时间久了,不仅旁观者觉得,他们两个已经熟到每天都要结伴学习的地步,就连言玚自己,也开始习惯起了柏鹭这样默契的陪伴。
直到某次短假期,大多数学生不是回家过节,就是组团出去玩了。
言玚没家可回,也不太想去旅游,就留在学校随便找点事情做。
宁大作为顶尖名校,为了迎合学子们不同的生活习惯,满足大家的学习需求,大多数公共区域都是可以二十四小时使用的,但假期里的图书馆,无疑是最冷清、不受欢迎的地方。
言玚毕业原本是有出国打算的,就想着正好趁这段时间研究一下语言考试。
他做正经事的时候一向专注,经常忘记时间,等再抬起头的时候,这一层只剩下了柏鹭和自己,连主灯都已经不知道在什么自动熄灭了。
护眼灯柔和的光亮下,言玚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向旁边的柏鹭,却也径直撞上了对方的视线。
柏鹭身前的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显然已经盯了自己有一会了。
他眼睛微弯,笑容不达眼底,看不透此时到底是个什么情绪。
言玚皱了皱眉,他不太喜欢对方这种总是像在审视别人的态度。
“怎么了学长?”言玚礼貌笑了笑,主动发问道。
“没什么,只是突然发现,你眼睛长得真的很漂亮。”柏鹭的回答莫名其妙,轻佻的态度甚至有些冒犯。
言玚虽然不排斥被人用这类词语夸奖,但柏鹭话语中隐约藏着的深意,让他下意识有些抗拒。
“哦,那学长你也挺漂亮的。”言玚轻描淡写地说道,字里行间的阴阳怪气浅淡,但依然是能让人清晰分辨的程度。
“吃肉桂卷么?刚刚下楼买完回来,才出炉,还是热的。”柏鹭轻笑出了声,却并没有为刚刚的越界而道歉,而是问了句毫不相关的。
言玚摇了摇头,随口敷衍着:“不了,我讨厌肉桂的味道。”
对此,柏鹭倒也没有很在意:“光学习不累么?能陪我聊会天么。”
言玚无所谓地抬了抬眉梢:“你想聊什么?”
“聊聊……你觉得我怎么样?”柏鹭直白地问道。
言玚一怔,难免有些不解,但思考片刻,还是将自己心里的答案稍作美化,以一种不会得罪人的方式,表达了出来:“我觉得,你性格很好,为人处世很有分寸感,成熟稳重,值得信赖,是个不错的朋友。”
“朋友啊……”柏鹭却似乎并不满意似的,他顿了顿,偏要继续追问:“除了这些呢?”
言玚不懂对方今天是哪条神经搭错了,但依然好脾气地回应道:“学长想听什么?”
柏鹭眸色渐深,沉默片刻,话里有话似的,低声问道:“作为恋爱对象怎么样?”
“应该很不错吧。”言玚思考了一下,坦然说道,“部里的那些女生们偶尔会聊这些,她们都觉得,你看起来就像适合结婚的样子。”
想到她们八卦时尺度的露骨,言玚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漂亮的眼睛在微弱灯光的映衬下,像是淬进了细碎星点,眼角那颗小红痣都仿佛又鲜亮了几分。
他半开玩笑,半揶揄地打趣着对方:“这种事你问我没用,我经验为零,改天介绍我室友给你认识吧,听说他追女孩子很有一套的。”
“学长有喜欢的女生了么?”言玚礼貌性地好奇道。
柏鹭却不置可否,注视着言玚,意味深长地弯着唇角,好半天后才终于出了声:“有。”
“但不是女生。”
言玚愣了愣,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似的,自然地岔开了话题:“噢,那也无所谓啊,现在社会接受度已经很高了。”
柏鹭点了点头,却没打算见好就收:“那你呢,你的接受度高么?”
“不知道,我没有过喜欢的人。”言玚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将桌面上自己的东西快速收进包里,起身便要离开,“学长我还有点事,就先回去了,改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