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坐在不远处的假山后边,听燕王夫妇二人抱头痛哭,不由得松了口气。
他脸上有对于过往之事的惘然,有对于昔年夫妻相伴之情的缅怀,而除此之外,也或多或少有些落寞。
燕王承受过的委屈与酸涩,他又何尝不曾细品过呢!
燕王与自己的王妃当然是有感情的,甚至于可以说是感情甚笃,燕王妃的父亲很早就追随皇帝起事,因而燕王妃之母及其家中一干女眷,便时常往来于段皇后处,稍大一些的时候,甚至被段皇后抚养在膝下,与燕王可以说是青梅竹马。
但再如何亲密的关系,也很难做到毫无隔阂。
又有几个人能毫不犹豫的告知枕边人自己内心深处隐藏着的,那一丝泛着酸的,对于自己嫡亲兄长的妒忌呢?
可是此时此刻,朱棣能够感觉到,阻碍在这对年轻的夫妻之间的那层看不见摸不着的障碍,似乎正在慢慢消失。
真好啊。
刚刚下完雪,天气仍旧是冷,空气却是清新。
寒风被假山所阻隔,日光薄薄的洒下一层,虽然浅淡,但到底是有些暖意的。
沐浴着冬日的阳光,朱棣不由得微笑起来。
空间里几个皇帝看得心有所感,李世民不由得出声问他。
“嘿,judy,你好像是看开了?”
judy抄着手悠悠一笑:“我跟你可不一样,我都当过我爹的皇太子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他目光落在不远处那对青年夫妻身上,神情平静,人淡如菊:“跳出棋局之后再来看他们,有种长辈再看小孩子的感觉,什么情感上的波动都不会有了。”
这说话的功夫,朱棣就听后边脚步声近了,扭头一看,却见是父亲跟皇爷爷一并来了,不知为何,身后竟也不曾有内侍和宫人跟随。
相隔着四五步远,太子就朝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儿子噤声。
朱棣会意的闭上了嘴,只是向对向的父子二人行个家礼,却见皇爷爷朝自己点点头,神色有些复杂的走上前去。
朱棣尚且有些不明所以,却见太子停在原地,不曾上前,甚至于还拉着自己的手臂一起往假山里边走了走,免得被燕王夫妇发现。
朱棣头顶缓慢的冒出来一个问号。
干什么?
皇爷爷不是都打完人了吗,不会又来梅开二度吧?
不能够啊,真要是这样,我爹怎么可能不劝劝他?
看老爷子脸上的表情,也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啊。
朱棣百思不得其解,跟父亲紧挨在一处,偷眼瞧那边动静。
燕王哭得耳鸣,这样骁勇敏捷的武将,竟连有人靠近都没听见。
反倒是燕王妃反应迅速,先在丈夫手臂上掐了一把,继而迅速低头耳语:“皇爷来了!”
燕王回过神来,红着眼眶看过去,起初还想擦一把脸的,袖子抬到一半儿,却是自暴自弃的把手放下了。
老爷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燕王想,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扶着妻子起身,一道向皇帝行礼。
皇帝有些僵硬的“嗯”了声,又向燕王妃道:“你且去寻你母后说话,我们爷俩说几句。”
燕王妃心下有些不安,小心翼翼的觑着皇帝神色,又觉得好像不是来寻人晦气的。
燕王声音有些沙哑的道:“去吧,晚点我过去接你。”
燕王妃略略安心,屈膝福了福身,这才离去。
一时之间,周遭便只留下皇帝并燕王父子,并躲藏在假山之中的东宫父子四人。
燕王怀抱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梗着脖子始终没有说话,而皇帝踌躇于如何开口,竟也长久不曾言语。
父子俩相对缄默,良久之后,终于齐齐出声。
“父皇,您来此寻我,是有何吩咐?”
“老四,这些年,是爹委屈你了……”
一语落地,四个人惊住了两个。
燕王错愕不已。
作为皇帝年长的儿子之一,皇帝的秉性有多固执刚强,燕王再了解不过了。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对自己的儿子低头?!
这合理吗?
朱棣心说这tā • mā • de当然不合理!!!
他当场就瞠目结舌!
说起来,朱棣对皇帝的了解,可要比燕王深多了,从前能叫老爷子低头,稍稍和缓态度的,也就是他娘跟他哥两个人,啥时候燕王也上榜了?!
而在这层震惊之外,更多的其实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妒忌。
人患寡而患不均,老爷子有那么多儿子,他独独偏心大哥——行吧,大哥是嫡长子,人品才干都出类拔萃,兄弟们心服口服,老爷子偏心点,我们说不出二话。
可是!
tā • mā • de凭什么偏心燕王啊!
tā • mā • de凭什么偏心眼前这个燕王,不偏心咱这个燕王?!
雾草,有黑幕!!!
朱棣扯着脖子朝空间发疯的大叫出声:“爹!怎么回事啊爹?!”
李世民:“……”
朱元璋:“……”
空间里的其余人:“……”
#我跟你可不一样,我都当过我爹的皇太子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朱棣就跟个被踩了一脚的半腐烂柠檬一样,噗嗤噗嗤的往外冒着酸水儿。
那边燕王也怔住了,嘴唇嗫嚅几下,难以置信道:“爹,你刚才说……”
皇帝将先前那句话说出口,后边的反倒简单了。
他干咳一声,继续道:“老四啊,爹知道你委屈,你觉得爹太偏心你大哥,爹不跟你说瞎话,你们这群兄弟当中,我确实是最偏心他。”
燕王看似板着面孔,实则紧张忐忑的“嗯”了一声:“我知道。”
皇帝却在这时候忽的转了口风:“不过老四,在爹心里,你也是很重要、很好的孩子!”
说到此处,他轻叹口气,拉着儿子的衣袖,也不在意身上常服,便顺势席地而坐:“你小的时候,爹忙,是你娘照顾你们更多,等你再大一点,天下大势也已经初步明朗了。”
“你大哥聪明,稳重,品性也没得挑,叫他继承我的位置,对于这天下和皇甫家来说是件好事,而对于你们来说,也是好事啊。”
皇帝道:“所以有些事情,不是爹不疼你,看不见你,爹只是……有点害怕,不敢太过亲近你,如当下这般,你们兄弟友爱,大业无恙,可若是因为我不知道节制的偏爱而使得你们兄弟阋墙……”
“好了,爹,别说了!”
燕王流着眼泪打断了父亲的话:“我知道了,我先前并不是妒恨大哥,我只是,只是有一点点……”
皇帝叹息着叫了声:“傻孩子。人心先天就是歪的,看我这么偏爱你大哥,你要是一点不舒服的感觉都没有,那不就成圣人了?我又何德何能生下一个圣人儿子来!”
“论迹不论心,无论你心里怎么想,一切终究还是要着落到你的做法上,而这些年来,你的所作所为,又何尝不是诸王之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