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踉跄几步摔在屋内,就势跪倒,哆哆嗦嗦地伏在两张桌案前方,连头都不敢抬,“官爷饶命,官爷饶命,真的跟小的没关系。”
他的衣物十分单薄,骨瘦如柴,身上的骨头凸得几乎要扎穿皮肤跑出来似的。
年深面沉似水,“你叫什么名字?”
“杜岭。”
听到自己的名字,正拎着顾念写好的那堆口供准备坐下看看的杜泠笑容冻结在唇角,“你叫什么?”
“杜、杜岭,小的出生的地方叫杜家岭。”
杜泠:…………
或许,这就叫做山水有相逢?顾念忍住想调侃杜泠的心思,努力摆出严肃的神情,“贯属何处?”
“江陵府南山镇杜家岭。”
“什么时候来的长安?”
“半年多前,家里遭了灾,就剩小的一个,实在过不下去,就逃出来了。”
“为什么来桃花阁?”
地上的人哆嗦了下,半晌才道,“想摸点东西换钱。”
“抬起头,把你什么时辰进来,什么时辰出去,听见看见了什么,都详细说出来。”
跪在地上的杜岭半直起身体,他的五官极其普通,属于丢到人堆里就找不到的那种,只是目光躲闪,游移不定,“戌正的时候,小的觑着屋里没人溜进来的。但是运气不好,刚进来就听见门外有动静,只好躲到梁上。接着,她就进来了。”
“她?”
“就是……被杀的那个姑娘。”
“接着说。”
不敢跟顾念和年深对视,杜岭垂着眼皮盯住自己膝盖,“她好像有什么心事,坐立不安心神不宁的,在屋里转了好多圈。后来又半靠在榻上小憩了会儿,直到有人来敲门,告诉她准备上台了。
她出去之后,外面一直有人走动。小的好容易等到四下安静正准备下去,窗户突然被人撬开,一个深蓝袍衫的男人跳了进来。
小的吓得惊出一身冷汗,趴在梁上没敢动弹。
那个男人进来就站到帘子后。
大约半炷香之后,被杀的那个姑娘回来,刚在镜前坐下,那个男人直接走了出去。
那个姑娘开始像是有些惊慌,看清那人的脸之后,她又有些惊喜,“四郎同意了?”
男人点了点头,走到她身边问了句,‘你没告诉其它人吧?’
那姑娘说着‘这种事奴家怎敢随便告诉别人…’的时候,那人就动手拧断了她的脖颈。然后大摇大摆地跳窗走了。”
四郎?顾念在那个名字上着重画了个圈。
从男人动手前问的那句话来看,果然是灭口。那么,楚娘到底期待他同意什么?
“小的本想直接跑的,又觉得有点不甘心,就在屋子里翻了翻,结果刚翻到半途,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小的怕跟那人撞上,不敢走屋顶,就翻到了下面,找了间离得远的空房间藏着,想等没事了再溜出去。”
“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
“在上面看不清楚,就知道他留着短须。啊,对了,”杜岭伸手指了指左外耳轮最上面的位置,“他耳朵这边应该被什么东西划伤了,他跳出窗口前抹了一把,还骂了句。”
果然伤到了,顾念跟年深对视一眼,低头在纸上飞快地记录下来。
“声音呢?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是什么样的?有没有特殊口音。”
杜岭思考片刻后摇头,“没什么特别的。”
“若是再让你听一次,可听得出?”
“小的不太确定。”
年深冷冷地看着不远处的人,“杜岭,可还有其它没说的事情?你若能协助破得此案,自可将功赎罪,如若不然,这半年多来在长安所行之事,一并清算。”
杜岭吓得抖了抖,伏在地上不住磕头,“小的不敢隐瞒,真的没有了。”
“那好,你过去,将刚才的状况再按照位置复述一遍。”顾念拿起纸笔,指了指屏风后面的案发现场。
杜岭惊疑不定地看了眼屏风的方向,像是没明白顾念的意思,杜泠直接揪着他的衣领将人拽了过去。
“死者名叫楚娘,请你从她第一次进来,到第二次进来,分别待在什么位置,怎么转的圈,朝向哪个方向说话,把你自己当成楚娘,按照刚才说的,全都再做一遍。”顾念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在屋内虚点了几处解释道。
“快去,按照司直说的做。”杜泠将杜岭推到房间中央。
站稳后的杜岭惶恐地看了周围一圈,瑟缩地走向双人榻,“她第一次进屋,先在这里坐了会儿,没几息时间突然站起来,走向这边。”
他边说边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坐下对向镜子,“在这里照了照,换了两根头钗,看动作有些心浮气躁。”
杜岭顿了顿,看向顾念等人。
“继续。”
杜岭垂下眼皮,绕过衣架衣箱等物,朝窗边走去,“接着她又走到这边,打开窗子朝外边看了看,叹口气之后又关上了。”
然后他又垂着眼皮,在卧室和盥洗区的帘幔之间绕过,走回双人榻,“接着她又回到这边坐下。坐没多久又起身去衣架……”
就这样,杜岭在屋内马不停蹄地转了几圈,最后坐回双人榻,伸臂斜倚在榻边,做了个半靠的姿势,表示楚娘就这样睡着了。
顾念咬住毛笔的笔杆,盯着还原现场的杜岭,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杜岭又开始还原楚娘第二次进门的情形。在镜前坐下,听到声音惊愕回头,之后由一个金吾卫接手扮作楚娘,他转而扮演行凶的那位,直至跳窗而逃。
“然后呢,你做了什么?”顾念追问。
“小的就在屋子里随便翻了翻,然后就听见了外面的脚步声,赶紧从窗户翻到楼下。”杜岭垂着头,紧张地抠着自己的手指头。
“确定就这样?”年深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就…就这样。”杜岭眼皮微颤,根本不敢看年深。
顾念漫不经心地摇晃着手上的笔杆,“你想摸点东西走,为什么不拿梳妆台上的那些首饰?”
作为都知,楚娘用来妆点门面的首饰自然都价值不菲,用料非金即银,镶珠嵌宝,随便拿两件出去就能换不少钱。
杜岭垂着头,“毕竟出了人命,小的觉得那些东西太扎眼,容易被认出来。”
“哦,”顾念轻轻点头,“所以你就去翻了衣箱和床铺?”
杜岭沉默片刻,闷闷地“嗯”了声。
“首饰容易被认出来,衣物不是更容易吗?更何况,首饰至少小巧易带,实在不行还能拆开融掉。”
“她……毕竟死在那边,小的有点怕。”
“真害怕的话不是应该立刻逃走吗?还有心思在这里翻东翻西?就不怕被人当作行凶者?”
顾念的语速越来越快,杜岭似乎有点招架不住,“小的,小的当时没想那么多。”
“你到底是害怕,还是没想那么多?”
杜岭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声音,“没,没想那么多。”
“没想那么多?你想得可太多了。”顾念冷哼了声,走到衣箱旁边,用笔杆敲了敲箱盖,“我猜,楚娘第一次心烦意乱的在屋内转悠的时候,除了你说的几处,还有衣箱和床铺吧?”
杜岭的眼皮抽搐了下,没有出声。
“照你所说,她进屋时心烦意乱,正常情况下,应该辗转难安。结果她却能安心休息了一会儿,所以,这中间定然有什么能让她心神安定下来的事情才对。
我猜,衣箱或者床铺那边,应该是藏着什么能让她安心的东西。
我不知道你是在什么时候想通这点的,但极有可能是在听到行凶者跟楚娘的对话之后。
你觉得她可能把什么重要的东xī • zàng在了这两个地方之一。
你冒险藏在楼下舍不得走,其实是想找机会再进来一趟。”
顾念每说一句,杜岭的脸色就白一分,到最后更是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向顾念。
他的表情足以说明顾念猜对了。
站在窗口的金吾卫惊讶地挠了挠头,居然真的在说谎?
“甚至直到刚才,你都在试图隐瞒这点,事已至此,你难道还想再找机会把东西拿走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