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意志和肉.体分离,脑海中狂暴的精神力让九方阵疲惫不堪,身体就像本能一样机械重复相同的动作,好似能永不停歇地直到生命结束。
此时,他已放弃用理智思考,不去想这样持续下去是否能祓除咒灵,不去想现在有没有人会暗中偷袭,不去想现在是不是在做无用功……
不听,不看,不想。
他什么也不理会。
只要做下去就好了。
在做什么?啊,不知道。
算了,继续做。
如果领域中能透过一丝光亮,伏黑惠和虎杖悠仁就会看到:九方阵往日阴沉又略带婴儿肥的脸上,面部肌肉不受意志控制地扭曲飞舞,就像恐怖电影中的夸张颜艺,十分诡异疯狂。
九方阵胳膊上的肌肉在频繁的挥舞中,早就发出控诉。换做平常,九方阵绝对早已抬不起酸痛的双臂,可是现在他就像智商归零的白痴一样,拼命挥霍着生命力。
他的双腿也不听使唤,没有规律地摆动行走。向左?向右?仿佛喝晕头的醉汉,被绊倒也无动于衷。
幸好江玖现在没在白栖川那里用第三视角看这种掉san场面,否则不敢看恐怖片的他以后估计要对九方阵这个角色产生心理阴影。
他处在九方阵立场上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有点不符合他对疯狂就是大吼大叫、乱砍乱杀的幻想,但是也挺新奇的。是种很虚幻飘然、很放纵醉狂的感觉。
伏黑惠咬着牙靠近九方阵——在没有式神帮助的情况下,他打算用自己吸引九方阵的注意力,唤回他的神志。
因为不清楚九方阵在自己的领域里能不能拥有视力,伏黑惠停在距离九方阵五米左右的地方,这是他依靠往日相处估算出的,九方阵能模糊看到光影的范围。
“九方?”他先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没有特别的反应,没有看向他。果然,九方阵现在这种状态连声音都听不进去。
伏黑惠用咒力包裹住一块小石子,从斜后方砸到九方阵的膝窝。九方阵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刚刚自己就被地上的障碍物绊倒了好几次,膝盖已经血肉模糊,不过他像没有痛觉一样撑着地就要爬起来。
伏黑惠趁着他的咒力球还没凝聚,躲过飞来飞去的流矢,飞快跑过去,压住九方阵的脖子和后背不让他起身。
必须先将威力巨大的咒力弹停下!虎杖悠仁要撑不住了!
这个做法的效果很好。被伏黑惠的手肘按住后颈,九方阵下意识抬起胳膊向后反击,两只手又被对方一手握住,按在地上。
双腿不听使唤,又被封锁住双手无法借力,他被迫跪趴在废墟上,头高高仰起,用力撞击同样单膝跪地的,伏黑惠的胸膛。
“咳……嗯……”伏黑惠闷哼。他本受了不轻的伤,甚至比九方阵还严重。若非他身体结实,早就挺不到现在。九方阵毫不留情的头槌,让他死死咬牙,才没有松开控制。
这样不成章法的反抗也多亏与九方阵没有学过:在近身战斗时如何掀翻压在背后的敌人。或者说,伏黑惠猜测:难道那些利用他的高层就是想到了会有这样特殊的情况,才一直不肯教导他体术?
幸好领域里密密麻麻的飞刀乱箭,一开始还能遵照九方阵的意志往特定方向攻击,现在早就混乱失控,没有齐齐转头飞向他们,否则伏黑惠真的没法在压制九方阵的前提下,躲开这些锋利得能够穿透咒力防御的利器了。
即使离得如此之近,伏黑惠仍旧看不到九方阵的伤口。他只能闻到浓郁的血腥味,这种味道他自己身上也有。伏黑惠不知道九方阵受伤最严重的地方是哪里,但他胸前的校服衣襟已经快被九方阵额头上的血浸透!
是了,两面宿傩曾把他的头踩下地面。原来他又没来得及用咒力防御啊,怪不得流了这么多血……
在兵荒马乱看不到前路的混乱里,在九方阵喉咙发出惊怒的嘶哑声中,伏黑惠突然天马行空,像个局外人一样冷静地回想。
现在仅仅是被控制住行动,他也会像被踩住威胁生命时那样拼命挣扎呢……
九方阵挣扎的幅度很剧烈,好像不顾一切似的,用尽全身力气扭动身体,想要摆脱控制。
没有料到他突然间的破釜沉舟,伏黑惠无法控制住力道,错手将他的手腕拧断!
就算这样,被禁锢的人也没有停下。他不在乎身体受多重的伤,只想逃离,摧毁!
一直呜呜咽咽的嘴里也终于发出精神不正常的叫喊声。
“呃呃啊啊——!!”
“啊呃啊——!!”
“放开——放开我——!!!”
这是他自疯狂以来,说出口的唯一一句,有明确意义的话。
#他讨厌被控制,可惜,无论是身体上的锁链,还是精神上的枷锁,他一个也挣不脱……#
江玖被迫随着九方阵回忆的江河漂流着,与身体自带的一片片破碎的记忆片段相撞。
尚年幼时,不听命令,不愿面对危险咒灵的九方阵,被强拉着出门。他用咒力反抗,却被更多人、更多咒具压制。
他不明白,明明周围有那么多大人有空闲来教训他一个小孩子,为什么非要让他一个半瞎去做任务?
为什么他只是稍微反驳几句,就要被克扣饭食,扔进禁闭室?
为什么他拥有常人惧怕的强大实力,却连最高只有二级咒术师的家族施加在身上的控制都无法反抗?
天与咒缚,老天都要给他施加束缚吗?
后来他听闻了“最强”的名声。
“最强”咒术师五条悟,是咒术界百年难遇的天才。出身于高贵的五条家,继承家族最强的无下限术式,且生来拥有六眼。早在高专上学时期就成为了特级咒术师。如今已经熟练掌握领域与无下限,从此再无人能及……因此经常反抗高层的命令,性格十分叛逆。
九方阵一度以为,六眼的意思是面部畸形,比常人多出两双眼睛。
他摸着自己的脸想象了一下,这多出的两双眼睛,如果长在头顶,或者长在脸颊两侧,好像都很奇怪很难看。不会长在后脑勺吧?!唉,好惨哦……
他甚至对那个天才生出些同病相怜之感:我天生弱视,换来了一身充沛咒力。你生来畸形丑陋,换得常人难以匹敌的咒术天赋。你我二人皆为命运捉弄,被神祇玩弄于股掌之间。
好在你出生于贵为御三家的五条家,他们会保护你这个天才,虽然可能拼命压榨你,但不会为了利益出卖你换取高层的权利。
道听途说了“最强”的一些事迹后,九方阵甚至对比他年长十二岁的五条悟产生憧憬与敬佩:我也能拥有这样的实力吗?视线模糊的我也能随心所欲地活着吗?
真好啊,掌控自己人生的感觉……
可惜,没多久,他就知道了六眼是一双能看穿他人术式,能追踪精细咒力流动的,特殊的眼睛。而五条悟本人身材高挑,面容俊美,实力强大,无一处不完美。
那双得到上天偏爱的眼眸,苍蓝颜色,美得像天空,像湖水,像一切美好又珍贵的事物。
唯独不像他,玻璃体浑浊,眸色灰暗,眼皮因长时间皱眉眯眼而有些许下垂松弛。
囚困于狭窄黑暗的禁闭室,压制于古老符咒之间的九方阵,被家族长老充满恶意地拿五条悟对比嘲笑,笑他自以为是,竟妄图与六眼神子比较,还自作多情地觉得与他同病相怜。太可笑了,真是太可笑了!
九方阵低垂着头,被锁链牢牢绞紧的四肢微微颤抖。他想砸东西,他想怒吼,他想把正在大笑的恶心家伙撕咬得皮开肉绽,扯断他的四肢,划瞎他的眼睛,捏爆他的舌头,拧断他的脖子……
他还想喋喋不休的长老赶紧离开,留他一个人在黑暗的小房间里独自蹲一会,安抚一下受伤的自尊,温暖一下虚弱疲惫的灵魂……
他恨五条悟。
嫉妒嫉妒嫉妒!
他凭什么这么强大,却一点代价都不用付出?
他凭什么家世一流,身体健康,活得顺风顺水,生下来就注定成为“最强”?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为什么我要在家中被锁链束缚?为什么我离开人照顾就活不下去?为什么我没有健全的身体?
身边的一切都在束缚我!老天给了我咒缚,视力束缚了我的生活,家族束缚了我的自由,咒术界束缚了我的精神……
我讨厌被束缚!
——压力值百分之九十五。
九方阵挣扎得太厉害了,仿佛体力无穷无尽一样!掰正他的手腕后,伏黑惠一开始还能比较轻松地压制他,后来已经不得不用上身体的重力来抗衡了。
“喂——九方!清醒过来!”
“没有敌人了,我不会伤害你!”伏黑惠不厌其烦地在他耳边喊。
他心里十分焦急。九方阵被缠住后暴躁挣扎的样子让他想起了几天前和九方的战斗。大蛇当时控制住了九方,他就像这样拼了命地挣扎,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逃脱。明明战局看起来,他具有压倒性的优势,五条悟随后赶到,却说九方即将把他和狗卷前辈打败、杀死!
是不是当被压制的时候,九方就会突然爆发更强大的力量?
他的压制……好像适得其反了?
特级咒灵的领域被破坏后,虎杖悠仁化身两面宿傩,完全没有给他打电话求助的机会,战斗一瞬间就爆发了。
伊地知先生如果能打通五条老师的电话,刚才来支援的人就不会是九方阵,而是瞬移赶来的五条悟。人现在还没来,那就说明这次完全不能再靠五条老师解决。
伏黑惠想过直接将九方阵物理打晕的方法,但他很快否决。
不是因为舍不得对同学下手,而是因为九方阵的额头撞击地面后,性命垂危都能再次站起来,还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他不觉得他的手刀或者咒力能够把现在这种状态的九方阵彻底打晕,而不遭到反扑。
“你的领域命中的是虎杖悠仁,不是少年院的咒胎!特级咒灵已经被祓除,你想要误杀虎杖吗?!虎杖快被你杀死了!”
快停手吧,你也快被自己杀死了……伏黑惠疲惫地想。
“……虎杖?”九方阵喃喃地说,又像无意识地重复伏黑惠的话,艰难地动用理智去思考。
对虎杖的名字有反应!
伏黑惠狂喜,捉住九方阵双手的手掌不由松开些钳制,狠狠喘了几口气后重复:“领域命中了虎杖悠仁!他现在情况很不好!”
他极力劝道:“你也是!浑身上下都是伤,解开领域,我们回高专找硝子老师治疗!”
看到了希望,情绪激动下,只是稍微的松懈,伏黑惠就被九方阵狠狠掀翻在地,亲眼看到九方阵向后逃开。
该说幸好吗?九方阵没有补刀的意识,否则……伏黑惠猝然倒地后一时半会根本没力气爬起来。
九方阵一团浆糊的大脑似乎被伏黑的话搅动得更加混乱,他只记住了最开始的一句。“刚刚的,咒灵,是虎杖?”
伏黑惠误会,以为九方阵理解了他的意思,摊在地上深呼一口气,用沙哑疲惫的声音回答道:“没错。”
你不慎误伤的是虎杖悠仁。
话音刚落,他就睚眦欲裂地看着九方阵受到巨大打击一般倒退几步!
九方阵看不清那个人形的样子,看不清狠狠伤害他的,是邪恶又强大的咒灵,还是友善又开朗的虎杖悠仁。
思考的齿轮实在是太过滞涩,他用了很久才推动它转动一点点,最先回忆起的,还是那个粉色头发,认真神色,近在咫尺的笑脸。
这是唯一一个凑到他面前,专门让他看看自己的脸的……“朋友。”
然后……
然后将这张被定义为“朋友的脸”的画面,复制在踢飞他又踩他脑袋的恶魔身上。
#……#
——压力值百分之百。
*
扭曲的漩涡裹挟着碎片化的记忆,如同进行不规则运动的“混沌摆”,将九方阵的思维捣碎,拧烂。
不稳定的、无秩序的、随机出现的画面与声音,在漩涡的混乱搅动下,渐渐扭曲成另一幅样子。
“——我就是想跟你聊聊天熟悉一下嘛!之后都是同学,说不定以后要一起战斗呢,交付后背之前总得培养点默契嘛!”活泼的声音像苍蝇一样嗡嗡嗡地响。
骗人!
你突然闪到背后,拽住我的帽子把我抡到天上一脚踢飞。
“——总那么凶干嘛!我就是想跟你交朋友嘛!你不主动,我就只好主动一下了!”这么肉麻又恶心的话居然能用委屈的语气讲出来!
骗人!
你只想玩弄我,还嘲笑我没有玩弄的价值。
“——不用后退哦,我不会攻击你的。”手心摊开放在他眼前,空空如也,的确没有武器。
……骗人!
你用拳头和体术就足够秒杀我。你这个踩住我脑袋的恶魔……
等等,踩住我的,是你吗?
“——我想,让你看看,朋友的样子。”
……是在骗我吗?你明明是咒灵吧?伪装成人类的样子欺骗我、轻松打败我、嘲讽我,怎么会真心想和我做朋友呢?
骗子!
虎杖悠仁已经是个麻烦精,话痨,肌肉白痴,讨厌鬼了!居然还是个咒灵伪装的骗子!
混沌的思维随着回忆慢慢停摆。
但是,真的好希望,是我听错了呢……?
是吗?
是&吗?
是#&)吗……?
*
九方阵清醒了。
疯狂带给他的混乱与绝望感没有消失,但覆盖灵台,使他不再清明的云雾已经全然消散。
虽然有些缺氧一般的晕眩,还有能量消耗过大、头脑供血不足的虚弱感,但他仍然没有感到疼痛。耳鸣声也减弱许多,这就足够了。
回首,他朝着伏黑惠的方向询问:“虎杖?咒%刚刚打%#?”
声音和蚊子掠过的翅膀震动声相比也没大多少。
伏黑惠不敢轻举妄动。
九方阵的话颠三倒四,还吐字不清。看着倒像是恢复了正常,但伏黑还是很警惕。在他的设想中,九方阵一旦恢复正常,应当立马断线一样晕过去!
因为——正常情况下的九方阵绝对无法忍耐这样的疼痛!
早在送他入学测试之前他就从细枝末节处发现了,九方阵很畏惧伤痛,甚至可能用晕倒的手段逃避痛苦——这是个被刻意娇惯出的弱点,专门针对九方阵这个经常失控的咒术师。
伏黑惠生怕什么敏感的话语触动他的神经,他斟酌道:“咒灵已经被虎杖祓除。现在这里非常安全,你可以放松下来,解除领域了。”
“打&我#虎杖?”
“刚刚是咒灵控制了虎杖,现在咒灵已被祓除。”伏黑惠不厌其烦地重复一遍又一遍,力求将对话内容传到九方阵潜意识中。
为了简单明了,他缩减语句,暂时隐瞒复杂的真相。同样的内容,他用类似的说法使九方阵加深印象,争取让他解除误会。
虎杖悠仁还缩在废墟之间抱着脑袋蜷缩,应当是仍然没有摆脱九方阵的领域。周围仍是一片漆黑不见天日,但杂乱飞舞的暗器消失了。
九方阵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他的方向。
伏黑惠猜测:领域里飞来飞去的刀枪剑戟是他内心情绪的具现化吗?九方是不是终于平静下来了?
面对着九方阵的方向,伏黑试探性地向前探了一步。九方阵没动。
伏黑不敢实施之前暴力镇压的对策,他决定从正面坦荡地靠近,用温柔的动作将九方阵安抚控制住。
“不要忧虑,稳住呼吸,现在你是最安全的,没有咒灵有机会伤害你。人类也不会,”抿着嘴,顿了一下,又加一句:“我也不会伤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