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初一这日,天色久违的晴朗。
乔绾昨日将部分银票换成了真金白银,藏在了府中的地窖中,又清点了一番自己的衣裳首饰,着实忙了一整日。
后果便是初一这日巳时,她仍赖在床榻上。
直到倚翠来报,景少将军说公主若再不出门便闯进来了,这才勉强起榻换了衣裳绾了发髻,慢慢悠悠地朝府外走,看见外面等着的马车,及前面骑着红鬃马的景阑,懒洋洋地道了句:“景少将军,早啊。”
景阑等了近一个时辰,心中窝着一团火,闻言抬头却不觉一顿。
今日的乔绾未施粉黛,就这样素着一张小脸众星拱月般地走了出来,满头青丝编成缕缕发辫,以金丝冠束起,坠下一道辫发,一袭章丹色胡服,披着件火红的薄披风,更是显出几分飒爽俏丽,手中提着镶着红宝石的马鞭,正大摇大摆地看着他。
景阑转过头轻哼一声:“长乐公主可还知道现下是什么时辰?”
乔绾一扬眉:“景少将军不想等便离开啊。”
景阑滞了滞,瞪了她一眼驾马行到最前方,不再理她。
乔绾见他吃瘪,心情顷刻愉悦了几分,招摇着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朝着城郊处行去,春耕日,即便这几日坊间传闻陵京可能要出乱子,今日的街市两旁却照旧熙熙攘攘,叫卖声不绝于耳。
陵京就像是整个大黎最后的遮羞布,遮羞布下是早已溃烂腐败的伤口,可表象仍繁华如梦。
乔绾不觉看向最前方的景阑,绯色的衣袍在风里飞扬,高束的墨发中那枚红玉珠子若隐若现。
景家知道如今的大黎早已病入膏肓吗?又会如何抉择?
马车最终停在了城郊的一处原野上,远处能望见三两农户正在农耕,以及不少孩童奔走笑闹。
乔绾的纸鸢是一只极大的鷞鸠,鷞鸠青蓝相间,一副振翅冲天的模样。
景阑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他本以为以她的性子,纸鸢不是艳丽如火的凤鸟,也该是招摇明艳的孔雀,未曾想竟是鷞鸠,还如此粗陋。
“愣着干嘛?给本公主拿着啊!”乔绾将手中的纸鸢塞给他,自己抓着线轴,一脸跃跃欲试的兴奋模样,“你的轻功不会是摆设吧?”
景阑看着手中的线轴,低哼:“小爷的轻功是给你玩这个的?”
话虽这样说,他却还是接过了纸鸢,嫌弃地看着简陋的鷞鸠:“好玩的这般多,真不知你为何单要玩纸鸢。”
乔绾许是没有听见,只拿着线轴朝前跑去,耳畔风声呼啸而过,仍带着初春的寒,她的脸颊却涨得通红,身后的披风在风中飞舞。
景阑看着她熟练的动作,不觉朝前跟了几步,手中硕大的鷞鸠纸鸢借着春风,晃晃悠悠地飞了起来,而后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有一瞬间,竟像极了自由翱翔在天空的真正的苍鹰。
乔绾的脚步逐渐停下,抬头看着飘在风中的纸鸢。
方才景阑的话,她其实听见了。
为什么爱玩纸鸢呢?
大抵是幼时,母亲总爱在四四方方的宫殿院墙里,借着不大的风放纸鸢,等到纸鸢飞到最高处,再将线扯断,直到那只“大鷞鸠”消失不见……
她对幼时的记忆并不算太多,可纸鸢却始终记得。
蓦地,她的鷞鸠纸鸢旁边突然多了一个极大的银红色金鱼,鱼尾翩跹如凤,在朗空下划出一道艳丽的线。
乔绾扭头看去,景阑手中拉着线轴对她挑眉一笑:“乔绾,我的纸鸢比你的高!”
乔绾看向空中,那条金鱼的尾巴果真正压着自己的鷞鸠耀武扬威。
乔绾狠狠地瞪了一眼景阑,不服输地继续放线。
景阑哼笑一声,同样将丝线放开。
直至最后,乔绾的丝线更长,鷞鸠晃晃悠悠地压在了金鱼的上方。
她得意地看了景阑一眼。
景阑看着她飞扬的神采,顿了下,跃起飞上了不远处的树枝上。
金鱼再一次颤颤巍巍地反超过去。
乔绾:“……”
沉默片刻,她抬头怒视着景阑的方向,下瞬一提裙摆,满眼愠色地朝他奔去:“景阑!”
“乔绾,技不如人当甘拜下风,你怎的还输不起……”
明媚的春色中,男子一身张扬的绯色在前面笑得恣意,后方,女子的小脸涨红着追赶着,披风在枯野绽放一抹红。
她的涂抹着嫣红蔻丹的左手中,还紧紧抓着纸鸢的丝线。
风声习习,映出两道张扬生动的脸,明艳至极,鲜活至极。
年轻的男女快活放肆,这是活在千娇百宠里,才养出来的生机与骄贵,与炼狱中挣扎的怪物截然不同。
他们格外般配。
慕迟安静地站在不远处,死死抿着唇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藏在斗笠下的脸面无表情,苍白得如一只艳鬼。
来陵京的路上,慕迟想过无数种乔绾看到他回来与她一同放纸鸢时的反应。
许是会气恼地瞪着他一言未发;也许是甩着长鞭对着他大发一通脾气;更许是会拿着纸鸢通红着双眼,而后扭头一人离开,却又在察觉到他没跟上时硬邦邦地说上一句“还不快跟上来”……
可实际上,她不用一定要和他一起来的。
他不来,她也可以和旁人来,一样玩得欢快,笑容满面。
那两个高高翱翔在天际的纸鸢,如同那两个追逐的男女,纠缠在一起。
而他,只站在阴暗的角落旁观着。
就像曾经在地牢那十几年的时光,见不得光。
良久,慕迟看着那两道人影,低低地笑了一声,状似欢愉,可尾音却哑了下来。
多好,她不会再来缠着他了。
他也无需再莫名其妙生出些让他自己都觉得厌烦反感的情绪。
一切不过是回到了原本的位子,只当中间种种,从未发生过而已。
乔绾玩到黄昏时便有些疲了,刚要将纸鸢收回,却没想到纸鸢在半空中晃动了下,勾到一旁的树枝,断了。
乔绾“诶”了一声,朝纸鸢飞离的方向走了两步,脚步猛地停了下来,看向不远处的角落。
方才错眼间,她似乎看到一道带着斗笠的白影,格外熟悉。
可定睛看去,那里分明空空无人。
“乔绾,你傻了?”景阑走到她身侧,“风筝都飞远了,不追?”
乔绾回过神来看向他,复又看向飞远的纸鸢,而后微怔。
这一瞬间,她好像懂得了母亲。
她终有一日,也像这纸鸢一样,会挣开这根束缚着她的线,离开这里的。
“你才傻了!”乔绾收回视线,不甘示弱地回了景阑一句,转身离开。
景阑看着她张扬离去的身影,唇角不觉弯了下,转瞬想到她方才微白的脸色,笑意微敛,顿了下跟上前去。
身后,半空的纸鸢像被什么击中似的,剧烈颤了颤,摇摇晃晃地落在了地上。
一只苍白的手将纸鸢安静地捡了起来。
回城的马车并不像来时那般快,慢慢悠悠地伴着夕阳前行着。
乔绾靠在马车里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又想起方才的那道白影。
定是她看错了。
直至窗外隐约传来阵阵热闹的吵嚷声与叫卖声,乔绾才猛地清醒过来,惊觉马车竟已经停下了。
她推开车窗,只看见外面一堆人聚在一块,口中大声地吆喝着什么,很是繁闹。
乔绾皱着眉:“怎么停在这儿了?”
马夫道:“景少将军说停下的。”
乔绾不悦地抬眸,一眼便看见懒洋洋地站在人堆中的景阑,他随意地靠着身后的墙壁,偶尔挑挑眉梢和人熟络地打声招呼。
迎上她的目光,景阑一怔,继而几步走上前来,对着乔绾一扬下巴:“如何,没见过吧?”
乔绾刚要言语,便见一人经过,看着景阑打趣:“许久未见景少爷了,不下一注?”
乔绾皱了皱眉。
景阑看了她一眼,对那人耸耸肩:“今日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