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云亭依旧还是原来的号房,他刚进贡院没多久,陆泉就也从后面跟过来。
他看着池云亭张口想说什么,却碍于衙役在场不方便说话。
最后只深深的看了池云亭一眼,就去了自己号房,也就是池云亭号房的对面。
比起第一场的赶时间门来,第二场只有一道八股文,另外则是一道判文。
判文就是判决书,题目给出犯人的信息,还有所犯何事,按律当如何如何,这需要考生对律法熟悉才能考虑周全。
而池云亭对于判文并不陌生,余川几个也是,因为他们在柳江府给杨知府府衙帮忙的时候,没少见杨知府报案,最后给案件盖棺定论的就是判书。
因为一纸判文就能掌人生死,杨知府教导过他们,判文不能轻定,需要平衡律法与情理。
要是凡事都按照律法照章办事,那也就不需要府衙的存在了。
能在乡试中.出现的考题,自然不是非黑即白那样简单的案件,就像池云亭在柳江府时见过一例男子灭门惨案。
凶手是一个重病卧床的男人,他杀死的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和好几个兄弟姐妹。
这年头,父母杀孩子不是犯罪,而是天经地义,可是孩子要是杀母亲,那就是天理难容,大逆不道,更别说他杀的还是好几个。
若是从表面看,男子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可是深究内情,却实在让人唏嘘不已。
因为那个男子的母亲是个傻子,小时候生病,家里不给她治病,最后她撑过来了,人也傻了,她父母嫌弃她,直接把她打发到别人家给别人做童养媳。
在那家她被人非打即骂,骨瘦嶙峋,却很命硬,一直活到了大,等年龄一到,她就和自己男人成婚,然后生孩子,这一生就是十几个,只可惜家里条件不好,好几个孩子从小就得病没了,而活下来的几个孩子也没让夫家展颜,因为那几个孩子都遗传了母亲的痴傻。
夫家自然不会觉得非要和傻子生孩子的自己有错,他们把孩子的问题全都归咎到女方身上,天天对女方打骂,让她从早到晚的干活,为他家当牛做马,直到未来那个会杀母的儿子出生,女人处境才好一点,因为那是一个智力正常的孩子,还是一个男孩。
可是对比起全是傻子的兄弟姐妹们,他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可他又能怎么办,那是他的家,怎么也逃脱不掉的家。
刚开始还好,他还小的时候,爷爷奶奶还活着,看在他的份上不至于让自己母亲和一群痴傻的兄弟姐妹饿死,等到后来爷爷奶奶去世,家里粮食变少,除了他,他的母亲和兄弟姐妹时常徘徊在饿死边缘。
后来再等他大一点,他父亲也不小心没了后,整个家的重担就全都担在他身上,而他也没有怨天尤人,而是任劳任怨的做事,对待傻子母亲也非常的孝顺。
他娘苦了一辈子,却在最后关头过了几天好日子。
因为家里一群傻子,男人到了几十都还没有成亲,而他那群兄弟姐妹更不用说,他们家就那样过着,一家的生计全都压在他身上,他的压力可想而知。
就在一次做完工,男人不小心病了,他们家光吃饭都成问题,更何况抓药,最后男人拖着病体去外面买了一副药,又用最后的钱给全家做了一顿好吃的。
那可以说是他母亲和兄弟姐妹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一顿饭,等吃完他们就被饭菜里的老鼠药送上了路。
而男人则一口饭没吃,最后还是邻居们发现不对劲,破门而入后才发现,男人已经快要饿死。
男人要是一起死了也就算了,可是他被人救活过来,必不可免的要受到律法处决。
最后男人醒来,交代了一切,原来是他看自己快死了,很有可能再也照顾不到母亲和兄弟姐妹,就想着带他们一起走。
诚然他还有亲族托付,他的亲人们要是正常人也就算了,可是他们是一群傻子,处处需要人照顾的傻子,有时候就连他这个最近的人都很不耐烦,就更不用说旁人。
而且男人也不想自己的亲人们被欺负,他的兄弟也就算了,可是他的姐妹要是继续活着,落到亲族手里是一定会被嫁人的,她们只是智力有缺陷,不是身体有缺陷,还是能生孩子的。
男人母亲就是这样,从小到大的日子过得有多苦他都看在眼里,万一他姐妹们生出来的也是一窝傻子,他要是死了,她们只会连个撑腰的都没有,最后男人决定一家人一起上路。
只是男人知道自己做的是错事,最后那顿阖家团圆的好饭菜他一口没动,全都留给了亲人们,而他自己则打算把自己活活饿死。
可惜就在他命悬一线之际被人救了回来,虽然他一身的病,离死也不远了,可是府衙的判决,将决定他最后会是什么死法。
那时候池云亭几个刚巧在府衙帮忙,杨知府问他们的看法。
余川几个唏嘘,认为男人的做法情有可原,希望杨知府从轻判决。
而男人的街坊邻里也都为男人求情,说男人对自己母亲真的很孝顺,自他爹死后,他娘过得都很好,相信要不是实在没办法,男人不会这么做,希望杨知府能法外开恩。
这里是律法与情理的冲突,诚然按照律法男人当杀,可是从感情出发,男人又何尝做错了。
最后杨知府结合百姓们的求情,对男人从轻发落,只是最后,男人还是没有撑过去。
他本来就重病缠身,被救回来以后,杨知府给他送去治病的药他也不喝,他说自己不能一个人苟活,要不然如何对得起被他亲手送上路的亲人们,余生就算活下来,良心也不得安宁。
池云亭几个能做的就是为他送去最后一顿饭菜,还有一包和他当初买的同款老鼠药,男人最后把药拌在饭菜里边流泪边吃干净,等男人去后,把他送回到家人身旁为他安葬。
男人身死,意味着案件终结,可是众人心里的情绪却久久不得平静。
过后杨知府曾感慨的问他们,这件事谁错了?
他的母亲吗?他的母亲痴傻,一生.命运多舛,去责怪她的人都是苛刻之辈。
儿子吗?他已经尽到自己为人子的责任,甚至比所有人都要出彩,亲手结束自己亲人的生.命,他只会比任何人都要痛苦。
那时余川几个张口,有些迟疑,池云亭却没有顾忌,道:“真正错的人是他外公外婆,爷爷奶奶还有他的父亲!要不是他们,这场悲剧也不会延续几十年。”
男人的母亲是傻子,他父亲、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是傻子吗?可以说就是他们,才是造成男人一家一生悲剧的罪魁祸首。
饶是杨知府都愕了愕,然后看着池云亭无奈道:“云亭你是真敢说啊。”
因为那些人已经死了,所以就连他们做错的事也会随之一起掩埋,这点余川几个不是想不到,而是不好说死人的是非。
这几年池云亭在柳江府,见到有争议的案件何止那一起,是以面对这道判题,池云亭答的轻车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