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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1 / 2)

第18章欢宴之鲫

卓思衡听说宴会是私下举办,便怕麻烦不大想去,但佟师沛用很妙不可言的语气告诉他说,丰乐楼老板每次都会给所有解元送些神秘礼物,以及那里的菜真是好吃极了,此次宁兴府解试卓思衡是赢了自己争到的名额,那必须得替自己去看个究竟,再回来说说那个神神秘秘的礼物到底是什么。

这样一说,卓思衡也被勾起了好奇心,况且美食的诱惑也是不小,他最后还是心甘情愿前去赴宴。

由于本朝不设宵禁的缘故,天黑之后,帝京街道也都是人头攒动,街道夜市在冬日也依旧热闹。而丰乐楼前的欢门是整条街道最高最大的,上面挂满彩招彩飘,横伸出的条枝头缀有各色宫灯,夜里看去好似真有群星纷落映在人前。

卓思衡穿过欢门,将帖子递给门口小招,见是解元来赴群星宴,小招立即格外殷勤引他上至五楼,这里几乎快和皇宫几处建筑一边高了,远远眺望过去,隐约可见宫中通明的灯火,而帝京皆在俯仰之间,街道小巷的灯光像是淡金色的河流,将生息的安宁流至人间每个角落。

在这里吃饭,难免会有那种运筹帷幄即将染指朝政的磅礴雄心,怪不得一路上楼,墙壁上题诗都是满腔热血迸发下挥洒肆意的大字。

但卓思衡就冷静多了,他和此处营造的氛围仿佛有种遥远的格格不入感,对还没得到的有形或者无形之物,如果能保持客观距离去看待,卓思衡觉得对大家都有好处。不过如果说他不想要,那就太假了。十年寒窗位极人臣,他早已接受了这个价值观,最主要的是这份恰到好处的企图心,可以满足他站得更高去体验感受这个世界的目的,与为家人——无论是尚在的还是已离去的——带来渴望的生活与慰藉。

不过说真的,从高处俯视时,好像什么景色都变美了。

他这样想着,有人已将宴饮花厅的门为他打开。

暖香盈人的气息扑面而来,卓思衡本以为迎接他的是菜香肉香,没想到竟然是股风雅却填不饱肚子的味道。他所见的宽阔厅中没有卓也没有椅,观景的勾栏飘步回廊绕厅一周,只是隆冬天寒,四周都落下锦绣扎绒的帘幕,然而错银灯台几步一交辉,让整座厅堂亮似白昼,灯台之间牵有珠箔流苏,华贵妙丽映得满堂光晕。

正当中有一道凿地而成的蜿蜒石渠,自门口起环绕,迂回庭中成一椭圆,最后迤逦入屋内一角的假山造景后,化作流瀑如此往复。已至的各州解元都是围拢庭中水渠席地而坐,他们见又有人来便起身相迎,卓思衡见过众人,也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在布置好的软垫上坐下。

除去北方凌、朔、戎、卫四州与宁兴府同试,南方威、巫、雷三州也因士子人数不过百并入江南府解试,其余一十九州加上帝京所在的中京府各自论试,群星宴共计二十二位贞元十年恩科解元齐聚一堂。

丰乐楼洪老板亲自引十余名侍婢奉酒继烛,直呼招待不周,又祝在座之人省试殿试力拔头筹,争取连中三元,紧接着美味佳肴各入盘碟,流入石渠,沿众人面前徐徐而过,洪老板也悄然离场,只余解元们共襄盛宴。

自然有人先夸丰乐楼好有雅观,弄得出这魏晋风流曲水流觞来,起初许多人还是放不开读书人的架子,但在这里的基本都是尖子生,一直以来为省试苦读不辍,今日有次机会浮生偷得半日闲,没出一会儿便都四处相聊起来。

卓思衡知道言多必失,不如安静边吃边听,有什么趣事见闻回去分享给表弟和佟师沛,也算没有白来。

更何况菜色美味,单就几道鲫鱼做法便各有不同,悉衡最爱食鱼,要是自己能学会回去做给弟弟吃就好了。只是这种名店大厨怎么会愿意将秘法相授?卓思衡便自己很斯文地在一旁吃鱼,并用发达的味蕾揣摩调料和做法。

起初周围人的聊天内容还仅限于考试,其中有许多人明显家中都有人在朝为官,知道曾大人此次做了主试官,然而没有一人谈论到曾大人对汉魏六朝赋文的喜爱,仿佛没有这件事一般。

当大家酒足耳热之后,谈论的话题便开始朝奇怪的方向展开。

青州的解元唐祺飞先挑起头说了本次恩科的开端立太子之事,卓思衡因为家中变故,对太子这俩字极为敏感,但凡提及立刻闭嘴安静,绝不多说一句。可是这帮士子哪个真正亲眼见过当年腥风血雨,几人谨慎闭口不言,但也有些人毫不避忌,似乎也是想试探旁人意见,并非真的口无遮拦。

只是有人真的仿佛春风得意之中,没有了警惕,大肆谈论起来。

卓思衡只静静听他们的话,知道了太子今年才十三岁,他没有亲弟弟妹妹,是皇后唯一的孩子,据说很是知事晓礼,年初皇上有疾,他日夜侍奉不曾怠慢,这才感动天颜封了太子。

“我本来听说,皇上最属意聪慧骄人的二皇子?”

“聪慧比不过仁孝,此乃古之纲常。况且皇上素来对太子学业最为上心,这是朝野尽知的事情。”

“没错,据说此次科举不单单是为国取士,也是在为太子东宫储才备幕,若是高中大概便能跳过苦差,一步登天也未尝可知。”

那也未必。卓思衡想。

“那也未必。”

忽然有人将他心里的话说出来,卓思衡也是一愣,和其余人的目光一道看了过去。说话之人正是青州解元唐祺飞,此人出身宛阳唐氏,叔伯又在朝中皆为肱骨,方才自我介绍时便是一股骄傲神气,如今插话进自己挑头的话题也是扬起声调。

见众人都安静投来目光,唐祺飞反倒自斟自饮一杯,再抬眼时,目光却落在卓思衡身上:“东宫的差事哪是那么好当?戾太子的案子你们家中若有人层在朝为官,想必也都有知晓,入了东宫的福祸也未可知。”唐祺飞扬起下颚笑了笑,“不信你们去问卓解元,他祖父可曾是戾太子的东宫詹事,卓家乃是宣州汉川名门,可他却是宁兴府的解元,为太子当差的个中滋味……咱们当中便也只有他知晓了。”

此时汇聚到卓思衡身上的目光可谓百般多样,有人错愕有人茫然,有人仿佛早就知道并不意外只是安静旁观,还有人仿佛早就等待这一刻似的幸灾乐祸。

卓思衡扪心自问,他活了两辈子的二十岁上下,这些时长加在一起他都算脾气很好的人,不和人争执,少与人斗气,大部分情绪他都能自我消化而非郁积,决不受他人意志影响转移自己的心境。

但此时此刻,他非常、非常地生气。

即便如此,卓思衡仍旧是一副清和平允气定神闲的神情,说话时眉毛都不动一下:“我不过刚得了举人的身份,也没做过一官半职,太子的面都没见过,实在不知东宫情形。”

虽说生气,但卓思衡依然冷静,不愿涉入他们讨论的问题。他心中古怪,这种事姓唐的为什么拿到这种地方来讲?他家人都在朝中,会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还是他根本不是冲着太子,而是冲着自己来的?

果然唐祺飞听到他这样说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没处使力,依旧不依不饶道:“难道你父亲没有同你讲过你祖父因戾太子获罪的旧事么?”

此时在座不只有世家官宦出身,也有些许寒门子弟,他们只清楚旧案,但未必了解始末,已都是云山雾罩却不敢做声多说,然而他们连交头接耳的机会都没有,只见刚才还君子温润的卓思衡豁然站起,俊逸面容已换做严霜萧肃,朝着唐祺飞冷声斥责道:“唐兄,你我有幸共同赴宴,将来若有殊荣,还是同榜之谊,为何你如今要以莫须有的罪名陷我先父于不义?”

连唐祺飞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场镇住,旁人更是噤声不敢言语。

这是哪跟哪啊……

卓思衡用自己这辈子最严厉的语气继续全情投入,冷冷道:“先父一生忠君爱国,从未有半句怨言,自我家蒙恩大赦后先父也是教育字辈要牢记天恩仁德,当勤学自勉为此圣君一身一心鞠躬尽瘁,而你竟妄图以我之口构陷我父!”

“你才是血口喷人不知所云!”唐祺飞此时也反应过来,起身反唇相讥。

卓思衡当即朝前一步厉声道:“你说先父同我讲祖父获罪,然而此罪已赦,有何罪可讲?若我家依旧不依不饶将此事挂在嘴边,岂不是先父以旧日之事怨怼圣上?我若答了你,那才是白白得受天恩与父命!我们今日方才相识,我不知何曾开罪于你,竟以此大逆不道之罪强加我家,你发此问居心不良,我耻于与你这无父无君之人一同就座!告辞!”

说完便往门口走去。

几个早就看出不对的解元怕事情闹大急忙出来劝和,之前与卓思衡说过一两句话的人则将他拉回座位,也有似乎是唐祺飞故交的人在他耳边低声不知说了什么,他脸色早已在卓思衡一番怒斥后变得苍白,此时更像白纸,咬唇许久,勉强朝卓思衡仓促行了个极其不情愿的礼,说道:“卓兄见谅,小弟多喝了酒说错话,莫要怪罪。”虽说是道歉的话,可他说得实在太过生硬,也没有半点歉意在里头。

台阶给足,卓思衡也不折腾,冷哼一声回到座位上坐下,人是坐下了,心脏却还在扑通扑通乱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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