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一枝雪艳
其实以卓思衡对皇帝的了解,还以为他回来后上司的第一句话是聊起悉衡来,这是皇帝最喜欢使用的感情牌,再加上针对卓思衡格外有效,因此屡试不爽。可皇帝却开门见山,似乎已经不愿意再将吏部之职虚悬空拖时日。
仰仗皇后告知,卓思衡早已知晓皇帝心意与即将进入吏部的安排,这些年他心中亦是在屡屡深思后明了,皇帝并非无人可用,而是无人愿用。皇帝想要的是个与自己利益保持一致的官吏能够朝姐姐更进一步,在这之上,没有世家根基又口碑清湛,他卓思衡简直是上佳人选。
但自己是不是与皇帝同心,却要看是具体何事了。
为国而忧为民而思,那他自然责无旁贷。
可皇帝的私心又是为何,卓思衡还得细细听来再做打算。
“吏部高位虚悬已久,陛下心中莫非始终未有合适人选?”卓思衡一副非常关心朝政的表情问道,“臣久涉于地方,疏漏中枢朝政之处,还望陛下恕罪。”
皇帝久经缠病,人虽憔悴,但目神炯炯,也未有垂昏之态,他听罢此言,旋即笑道:“朕心中早有合适人选,只是时需可待,人亦也需官声威望,云山你学政任满,期间普惠邦民,施利于天下,正是拔擢良机。”
卓思衡是一个适应性很强的人,这一特点充分表现在被人同他说人话,那他也言有所衷,但如果同他讲鬼话,那就别想自他口中听到半个字实言。此时皇帝以诚相待以实相告,随也是驭下一策,可也正经是在说事而非试探,卓思衡听罢,决心将此行半年后最想同皇帝谈谈的话题搬上台面。
从前他不过是个小官,即便心有千钧,口却无说服之力,但此时虽未上任,在皇帝心中他是百官翘首的吏部天官,那即便乌纱不戴,他的话也有些分量。
“陛下,臣感念陛下恩德赏识,本应领受,但臣亦有言语,由衷而发,不得不倾于圣听。”
“但讲无妨。”皇帝也略正颜色道。
“臣曾蒙圣恩,得以入弘文馆仰观实录多年,故而知晓我【】朝历代均以东宫之位充作吏部与中京府尹二任,太【】祖与太宗之太子皆是如此。中京府尹由苏大人执掌多年,心尽力责,自当无迁,可既然吏部之位虚悬多年,而太子殿下这些年初涉朝政也早有历练,为何陛下不使得太子殿下到任?”
皇帝望着卓思衡,似乎是在斟酌其话语,许久后他微微一笑,轻声道:“云山,你从前除非朕问,否则半字不言东宫相关,今日又为何主动提及?”
在说出前言时便知有此一问的卓思衡回答得十分坦荡,但很神奇的是,他的语调总是那么温和,明明是朝野最尖锐的话题,从他口中说出,也仿佛只是日常问安般春风和煦:“陛下,臣这近一年多奔走于乡野,查调乡学与百姓普慧,陛下可知,最寻常的农野田牧之家如何教导子嗣?大约家中子女十岁至十二岁,便要事涉农桑,学而担家中之责,家中再溺爱的幼子稚女,也多在七八岁时要习得些家务粗事,好教爹娘耕种农忙时得以少劳。敢问陛下,太子如今何岁?太子所习如何?太子所掌可与起年龄与身份匹配?可有担起东宫之责?臣并非责怪陛下,各家各有不同,天底下也并非家家子女都遵照若此,但若非此行,臣亦不知,天家长序却还不比治下百姓更先忧后劳,为长远计。”
卓思衡想得非常简单,皇帝早就打算让他入主吏部,今日的谈话并不意外,可问题来了,本【】朝从来都是太子坐镇吏部或者中京府,如今苏谷梁苏大人依旧在其原位,吏部原本空出的位置,好多人都以为是皇帝为太子成长起来后特意预留的,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早就预约此职务。要是自己打出差回来就担任这个职务,除了年龄年轻,资历却也还够,可太子的面子要怎么周全?
皇帝不为太子考虑的事情,卓思衡必须考虑。
其实在卓思衡看来,皇帝并非无心之人,他对太子近些年的种种用心,虽是迟来,也能看出确实有委以重任的打算,可单纯的意向并不能解决问题的实质,太子需要在继承大位之前就真正参与到政权核心的运作当中,这才是最好的学习。
自己今后如果真的入主吏部,怕是再难有机会和皇帝陈言太子的事,不如此时皇帝先行明言,他也将话朝台面上讲开了,毕竟有些话,皇帝主动问和自己主动提是两回事,前者是皇帝想听,后者……还是多给他的太子弟弟留些余裕吧……
皇帝认真听罢,许久未曾言语,低下头去的时候,在皇帝便冠的一侧,卓思衡见到许多仓皇的白发,皇帝比卓思衡大十岁左右,此时不看面容,却仿佛已是老去多年。卓思衡深知皇帝心性外宽内紧,心思深沉,朝中诸事先过心去,不管多琐碎都要思虑一二,本就因为当年遇刺后疲敝不堪的残病折磨,身体已是大不如前,再像往常那样凡事过心,迟早也要给自己折磨死。
虽然对卓思衡诸多猜忌,但平心而论,皇帝对谁都是这样……反而对自己还多点关照和收拢之意,出于这些恩惠,卓思衡在深思后,还是开口道:“陛下,智者千虑或有一失。多年陈疴哪能一朝痊愈,便是太【】祖太宗还朝于世,今日之势也与他日不同,未必二位先祖就能胜陛下于当世一筹。可如果陛下事事劳心忧思,作为之心难敌琐碎之烦,励精图治之举,还需钢刃落案,集百力于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