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让我回来献俘,这是照顾我呢,让我能回来一趟看看家里人。”
“按着脚程本来明天才能到,我想着走快点没准儿能赶上中秋,昨儿前儿都没睡,紧赶慢赶的,到底给我赶上啦!”
“我刚进宫,还没拜见陛下呢,瞅着廊子上像是阿姐,一路追着过来,果然是阿姐!”
黄纪彦一口气说完了,眼睛亮闪闪地看住姜知意:“阿姐,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姜知意太意外,也太欢喜,靥边一直带着笑。
沈浮默默站着。没有人理会他,甚至没有人看他一眼,他们亲亲热热说着话,晾着他在边上,像是隐形了,压根不存在。
“我还想着今天太晚,要到明天才能见到阿姐,没想到阿姐居然在宫里,”黄纪彦大笑起来,“真是太好了!”
“陛下把我们这些将士家眷都请来了,叔父婶婶还有盈姐姐都在呢,”姜知意余光瞥见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在欢喜中,突然有点局促,连忙扯了下裙摆,“你快过去看看他们吧。”
“不着急。”黄纪彦的目光顺着她的看过去,略有些发怔,很快又笑起来,“我在那边的时候,总想着阿姐现在会是什么模样,说起来也好笑,明明那么熟,偏生怎么都想不起来,如今总算亲眼看见了。”
夜风吹动衣襟,沈浮嘴里泛起酸苦的滋味,心里也是。
他不是瞎子聋子,这些平常话语中藏着怎样的眷恋,他听得出来,少年眼中炽烈的情意,他也看得出来,然而他,已经没有资格再说什么了。
几个月前在书房里,黄纪彦这样恋恋不舍看着她时,他心中十分不快,可他那时候,并不明白自己是在妒忌,他可真是蠢。如今他什么都明白了,却已经太迟了。
耳边听见姜知意带着笑的,柔软的语声:“有时候是这样,越是熟悉,越是想不起来什么模样。”
是这样吗?沈浮下意识地回想着,并不是的,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他是否明白自己的心意,她的模样,他一直都是记着的,清清楚楚,闭上眼睛就出现在眼前。
“那么阿姐,想得起来我的模样吗?”黄纪彦低低笑着,边关风沙磨炼,少年明朗的声线添了几分厚重滋味,“没有忘了我吧?”
风细细吹着,送来他暖热的气息,他身上有了青草、马匹和风沙的气味,这气味,是属于父亲和兄长的,是那些驰骋沙场的男人所特有的,眼前的少年已经长大,再不是她熟悉的儿时玩伴了。姜知意觉得不安,觉得耳尖有点热,下意识地退开一步:“怎么会。”
黄纪彦轻轻地,跟上一步,他低着头,高高的身量拖着长长的阴影,灯火和着月光,一齐披在他身上:“阿姐,我……”
“黄校尉。”沈浮打断了他。
他是这样不合时宜,他也知道自己此时开口会多么招人厌,然而他再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别的男子觊觎着她:“陛下在凝光殿,黄校尉可尽快过去谢恩。”
黄校尉,乍听上去还有些陌生,姜知意恍然忆起开宴之前谢洹提过的,黄纪彦因着军功,已经从巡检升成了校尉,品级与姜云沧比肩了。笑道:“还没有恭贺你呢。”
“不着急,我在京中大概还能待上三四天,明天
一早我就过去阿姐家里,”黄纪彦弯着眉眼,“阿姐准备怎么恭贺我?”
沈浮咳了一声,打破稠密亲厚的氛围:“黄校尉,走吧。”
他虚虚做了个请的手势,黄纪彦唇边笑意没散,半晌,瞥他一眼:“知道了。”
他答应着却并不走,只管与姜知意说话,沈浮微抿了薄唇。比起在书房那次的针锋相对,他如今颇能沉得住气,也有了官场中人那种绵里藏针的轻慢,他倒学得快。沈浮问道:“解送来的战俘在何处?”
“怎么,”黄纪彦转过脸,“你是要谈公事?”
他唇角微扬,嘲讽的笑:“献俘是兵部的事,也轮不到沈大人过问吧?”
沈浮并没有被激怒,压着心里翻涌的酸苦,淡漠的口吻:“陛下方才在席上提起,命我督办。”
“哎哟,时辰不早了,怕是陛下那边也得了消息等着呢,”王锦康眼看不对,连忙过来打圆场,“黄校尉请随老奴去凝光殿见驾吧。”
他察言观色,将眼前这笔账看了个七七八八,他也知道谢洹特地命沈浮送姜知意过来偏殿休息,就是为了撮合这对旧日夫妻,笑着催促黄纪彦:“黄校尉,快走吧,让陛下等得久了就不好了。”
黄纪彦顿了顿,这宫里处处,还都是沈浮的帮手:“好。”
低了头看着姜知意,语气放得轻柔:“阿姐先歇着,待会儿我来接你回家。”
转头叫沈浮:“既是让沈大人督办,那么,沈大人同我一道走一遭吧。”
沈浮想支开他,好纠缠她,不过,他怎会让他得逞?若是非要支开他的话,必得拉上沈浮一道。
沈浮没动,也没说话。少年成长得再快,终归也只是少年,这一局,他赢不了。
“黄校尉有所不知,陛下命沈相在这里照顾姜姑娘呢,”王锦康连忙帮着解释,“沈相这会子可走不得。”
原来,如此。黄纪彦飞扬的眉眼沉下去,听见姜知意柔软的语声:“阿彦快去吧,别耽误了正事。”
她还是叫他阿彦,像从前那样亲密。笑意淡淡地浮在眼中:“阿姐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他一步一回头,终是走得远了,姜知意迈步进殿,门槛不高不低,沈浮连忙上前去扶,手还不曾碰到衣袖,早被姜知意甩开,她语气冷淡:“不用你。”
宫女连忙上前扶住,沈浮愣在原地,看着
她稳稳走进殿中坐下,狂喜涌上来,喉咙却是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么久了,从和离那天算起,已经将近百天,这是她头一次,肯开口跟他说话。
血涌到头顶,激荡着四肢,眼前有些晕,不是那种生病难受的晕,而是那种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上的,过于欢喜的晕,沈浮踉跄着追进去,靴底磕到门槛,身子晃了晃又连忙站住,怕衣衫不整,甚至还在晕眩中抖着手整整领口,扯了扯下摆,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些。
整整一百天的时间,她终于跟他说话了,他不再是刮过的风、飘下的树叶那般无所谓的东西,不再是站在眼前却不被她看见的人,她终于肯对跟他说了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