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进了腊月就过得特别快了,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年底,但和往年相比,无论是外面也好,还是各家各户也好,基本上没有什么过年的气氛。
粮食供应紧张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了,即使是家境比较殷实的人家,家里的面缸也早都见了底儿,一天三顿的吃玉米饼子。再说了,即便是有钱,买东西也比之前更加难了,早在十一月政府已经下了通知,严禁一切农副产品和禽畜蛋类私自买卖,且取消了每逢一六的集市。
公社里街面上变得冷冷清清。
二爷爷对此很有意见,他忍不住抱怨,“人家社员辛辛苦苦一年,就指望赶个年集把养了一年的鸡鸭猪卖一卖,换些钱来置办东西,咱们买了这些东西也能过个好年这下可好,谁也如不了愿”
二奶奶不像二爷爷那么嘴馋,而且她的政治觉悟要高一些,不高兴的说道,“你就惦记着吃后院的兔子还不够你吃的你是没去村里瞧,很多人家玉米饼子里都惨麸子了咱们顿顿大白馍馍你就知足吧”
前两年赵珍珍不停的囤粮食,赵青山一开始觉得侄女太夸张了,但后来有些地方出现了旱灾,再加上妻子周丽萍也觉得手里有钱不如手里有粮,赵青山的工作到处跑,私自买粮比别人方便,看到有富裕的公社就捎带几十斤,断断续续下来也囤了不少。
厢房的地库里,少说也有四千斤粮食了。
这事儿不会告诉外人,但二爷爷二奶奶肯定是知情的,现在粮食不好买,他们老两口和赵珍珍吃得都是囤下的粮食,就连赵青山现在每隔一个月回来,走得时候也总要带走一大袋粮食。
二爷爷一听老伴的这话儿没脾气了,吸着烟去串门了。
的确,现在大部分人家都吃不起白馍馍了,就连胡同里条件最好的何家也开始吃玉米饼子了,何爷爷年轻的时候爱吃甜食,一口牙都快掉光了,平时只爱吃软烂之物,偏偏玉米饼子又硬又糙,他咬不动只能泡到热水或者稀饭里吃,吃到嘴里没滋味的很。
要是能配一碗蒸鸡蛋羹吃倒也勉强能吃下,家里的鸡蛋不少,何奶奶一买就是二三十个个,不过养在跟前的孙辈就有三个,小孩子们也不是天天能吃到,他一个老头子就更轮不上了。
人的幸福感是要对比的,二爷爷一边走,一边想到这些,不知不觉情绪就轻松了不少。
看来今年过年多半吃不上烧鸡蒸鸭和红烧肉了,不过,他吃不上,别人也都吃不上,而且连大白馍馍也吃不上,说来说去还不如他呢
二爷爷走着走着就哼起了小调。
赵家屯赵老汉的心情就没那么好了,今年年景不好,不但冬小麦的收成不如往年,秋收玉米产量也不太行,但生产队没把这个情况往上报,因此交公粮的数目一点没减少,这样交完了公粮,分给社员每个人头的粮食肯定就少了。
本来几个孩子都分出去单过了,他们老两口都能下地劳动,挣得工分也不算少,分下的粮食虽然不多,但温饱是没问题的。但有问题的是,最近半年,不但老三两口子经常会来蹭饭,还有老大和老二家的两个丫头,动不动就来白吃,而且吃起东西来没个够,简直就是两个小饿鬼
这不今天早上为了一口吃的,家里简直要闹翻天了
朱家英这个人也是骨头轻,虽然赵老汉大半辈子对她都不好,现在更是如此,一般情况下有好事儿是从来不会想到她的,但她就不一样了,看到老头儿感冒了很多天一直没好,经常咳嗽的吃不下饭,一大早就蒸了一碗鸡蛋羹,想让赵老汉赶紧趁热吃下。
赵老汉却觉得一家人在一起他不能吃独食儿,非等着小儿子一家人来了才肯吃。
结果可想而知,小儿媳妇王国花一看到鸡蛋羹小眼睛就贼亮,一边和公公说话,一边拿着勺子飞快的往嘴里塞,偶尔喂一口给一岁多的女儿,等朱家英喂完鸡也坐下来吃饭,鸡蛋羹已经被王国花吃完了。
朱家英的气愤可想而知,看到王国花还在用勺子响亮的刮盘子,最后一点儿盘子底儿也不放过,她实在是忍不住了,用手里的筷子指着说道,“老三家的你真不要脸这是我给你爸做的蛋羹,你怎么能都吃了”
王玉花放下勺子,带着一分讥讽说道,“这不是爸爸不吃吗,再说,也不是我一个人吃了,你孙女和传河也吃了不少“
朱家英听到这话本来已经很窝心了,偏偏赵老汉还说道,“都是一家人,谁吃了都一样”
这话说的太没良心,也太让人寒心了,朱家英也不是一个没脾气的人,只不过被赵老汉磋磨了大半辈子,有些事情不得不做出让步,但此刻她实在是没法忍了,一下子就窜过去,用尽全力上去就扇了小儿媳妇一个耳光
王玉花肯定不会白挨打,婆媳两个很快就扭打在一起。
赵老汉和赵传河好不容易才将两个疯女人拉开了。
赵老汉拿出家里仅有的几个白面馍馍,将小儿子一家打发走之后,看到哭哭啼啼的朱家英,厌烦的皱起眉头,他吸了一袋旱烟之后,开始像以前那样训斥老伴了,“你也是的,一把年纪了还跟孩子一般见识不就两个鸡蛋吗,他们是咱们的儿子,儿媳,和孙女,是外人吗你这当长辈的真没有一个样子,你好好想想吧,等想明白了,老三家再过来的时候,她们年轻性子冲,一时拐不过弯来,你主动跟她说两句软和话”
朱家英这次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瞥见桌子上放着一只铁水勺,拿起来就往丈夫身上拍。
赵老汉被这一顿打得好几天没起来床。
大概是察觉到了家里要变天了,王国花主动上门,做饭的时候帮着婆婆洗菜烧火,吃饭的时候笑嘻嘻的跟婆婆说话,把她从外面听来的稀罕事儿竹筒倒豆子一般讲出来。
朱家英以前最烦说东家长西家短,但现在她一边喝粥,一边听得津津有味儿。
王玉花看到婆婆已经被她哄住了,话锋一转说道,“妈,你听说了吗,珍珍姐现在带着四个孩子在公社住着呢”
赵珍珍突然不在县里当大官儿了,而是被调到农场小学当校长,这事儿已经半年多了,朱家英当然知道了。不过,那会儿在县上当官的时候,两个孙女想去帮她看孩子,她不知好歹,没领会到那是娘家人主动低头呢,不但拒绝了,还挑唆的两个孙女动不动就去支书家哭诉,好好的女孩儿,弄得跟两个饿鬼似的,不但在家里和兄弟抢东西吃,到了她这里也是死吃一气
因此,小儿媳妇提到女儿,朱家英有些不高兴,说道,“她高兴在公社住,那是她的事儿,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王玉花心里骂了一声儿老蠢货,面上却是笑着说道,“真是没想到,珍珍姐也就读到小学吧,现在人家当了校长呢”认真说起来,他丈夫赵传河还是初中文化呢。
朱家英撇了撇嘴,她的女儿她知道,不但哄人的本事一流,要是她认准的事情,不管多难非能办成不可。
可惜这一份本事从来没用到她身上。
没事儿的时候她总琢磨,觉得赵珍珍其实是个没良心的闺女,也不想想她这个当妈的多不容易。诚然,她有些偏心,但在农村里,别的地方她不知道,无论是赵家屯还是她娘家村上,谁家不是这样的过日子都是看重男孩,女孩子长大了终归要嫁人,是别人家的人。
若是看重闺女不看重儿子,那不是疯了吗再说了,不管怎么样,当父母的把她养大了,虽然按照她的算法,这些年已经把这一份养恩还完了,但算账不是这么算的
朱家英觉得赵珍珍算错账了,的确这些年她拿回来一些钱,算是帮了家里一些忙,还给两个孙子找了工作,但这些真的能报答养恩吗还记得生下她的那一年,到处都在打仗,他们乡下也很乱,日子比现在过得苦得多,因为没有奶水,赵珍珍饿得哇哇哭,还不是她省下来自己的口粮,跟邻居家同样生了孩子的嫂子换一口奶水给她吃吗
光是这一份恩,她一辈子都还不完
朱家英放下粥碗,不高兴的说道,“那农场是关押犯人的,里面的人一个个都是罪人农场小学里面的学生都是犯人的后代在那里面当校长有什么奔头你以后少提啊,没听队里的大喇叭天天强调,要彻底割掉资产阶级的尾巴咱们可是清清白白的老农民,可不要跟劳改犯沾上一点关系”
王玉花又骂了一声蠢货,生产队里的那些人就会说空话,这些话就是哄弄人的,说是要割掉资产阶级的尾巴,村里家家户户多养一只鸡,院子里种一棵丝瓜都不行,他们家老宅子的草莓也都被连根拔了,但别人不知道,王国花整日里闲逛,她早就发现了,他们村书记家在村后头有一处闲宅子,因为地点比较偏,周围都没有人家,里面看着啥都没有,实际上屋子里偷偷养了十来只鸡
要不然村书记家的小孙子怎么会吃得那么胖呢
村书记自以为这事儿做的隐蔽,但还是被她发现了
所以说,这世道什么都是假的,唯有吃到嘴里才是真的
她冲婆婆笑了笑,说道,“妈可能这些你都说的对,农场的确是关押犯人的地方,但是珍珍姐多聪明啊,她不是已经离婚划清界线了吗而且再怎么样也是一个校长,是国家的大干部传河上次去公社还远远的看到他们了呢,四个孩子一个个都穿的好,养得也特别壮实,就连珍珍姐也一点没变,看着还是那么年轻,可不像是受罪的样子”
朱家英不想提起女儿,但对四个外孙她还是有点感情的,这几个孩子不但长得好,而且还聪明可爱,也有至少一年多没见了,咋一提起来还真有点想,她忍不住问道,“建民建国长高了吧,老三应该上学了,老四也三岁多了吧”
大姑子家四个孩子的情况,王玉花从来都不关心,当然也不可能知道孩子的年龄,但此刻还是点了点头,说道,“是啊,珍珍姐长得漂亮,几个孩子相貌也都随了她,一个个又白又胖,看着挺讨人喜欢”
朱家英又撇了撇嘴,都说赵珍珍长得漂亮,其实还不是随了她这个亲妈她年轻的时候,也是娘家村里远近闻名的一支花呢,只不过这么多年田里家里操磨,赵老汉又是个没心的,从来也不知道关心她半分,因此看上去比同龄人还要苍老还几岁。
这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赵传河也说道,“妈以前姐姐在县上,咱们隔得远不方便,公社这么近,也就几步路,按道理,即便是姐姐不来,咱们也应该去看看她毕竟,她现在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也挺不容易的”
实际上,赵传河原本没有这个心思,这不冬闲了,生产队也没有什么事儿,在家里王玉花一言不合就跟他吵架,所以他要么去别人家串门,要么一个人跑去公社闲逛。有一次他碰到了一个初中同学,虽然不过是邻村住着,但彼此不走动,也好几年没见面了,两个人就在街边聊开了,一问之下才知道,这个同学不久之前被招工了,就在农场小学的食堂工作,一个月工资十八块,中午还可以免费吃一顿饭。
虽然这个待遇比起来当年他在平城国棉厂,那是差远了,但赵传河还是羡慕得很,他那个同学对他的反应有些奇怪,说道,“难道你不知道我们学校的赵校长,不就是你姐姐吗”
赵传河对政治不关心,对赵珍珍的事儿更不关心,他整天想的就是喝酒打牌,咋一听同学说,着实愣了,但还是掩饰道,“俺们当然知道了”说完转身就走了。
回到家里,他没心思出门了,琢磨来琢磨去,决定厚着脸皮先去看看。
那天他起了个大早,在农场小学的大门口转悠了几圈,站到一棵树下认真观察每一个走进校园的学生和老师,没多久他就看到姐姐领着四个孩子出现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里原因,他看着赵珍珍和以前似乎不太一样了,具体怎么不一样他说不好,反正他在一旁看了半天,愣是没敢凑上去打个招呼。
回来后他就把这事儿跟媳妇说了,在这一方面夫妻俩很能说到一起去,王玉花听了摇摇头,说道,“传河你一个大男人出什么面啊,这事儿要我说,只能你妈去不管怎么说她是长辈,我都说了好几回了,珍珍姐那人脾气大着呢,但她就是个顺毛驴,让你妈过去说几句软和话,掉掉眼泪准能成了”
赵传河也觉得这主意不错。
王玉花得意的问道,“传河你要是真当上了老师,一个月工资能有二十块”
赵传河觉得,他的姐姐不过是小学文化就能当校长,他一个堂堂真正的初中毕业生,当一个小学教师那绝对是没问题的,而且当老师说出去也好听,比在食堂工作要体面多了在食堂上班一个月都能有十九块,当老师的话,虽然他不是很清楚,但二十块肯定有的,就笑着点了点头,说道,“那可不"
看在二十块钱的面子上,王玉花又冲婆婆笑了笑,说道,“妈你要是不愿意自己去,我陪你一起去吧,我家里还有从娘家拿来的一点麦芽糖,去的时候捎给姐姐吧”
赵老汉被儿媳妇感动坏了,一脸威严的对老伴说道,“老三家说的对,既然都是一家人,就没必要分的那么清楚她现在是校长,虽然比不上在县里当大官儿,但俗话说的好,县官不如现管,学校里的事儿她说了算,让传河当个老师也不算啥难事儿,要是他们学校还有空缺,叫老三家去食堂上班也没什么不行的”
王玉花冲着公公笑得十分畅快,扭头对婆婆说道,“妈我这小辈的可不好这么说,到时候你跟珍珍姐提一句啊,万一成了呢”
朱家英看到小儿子赵传河一脸的期待,也就点了点头。
既然是去看女儿和外孙,空着手上门当然不好,但朱家英翻遍了家里,厨房里只有玉米饼子白菜萝卜和腌咸菜,里屋上了锁的柜子里倒是有一包糖,但那是她偷偷买来偶尔解馋的,只剩下半包了,她没舍得拿出来。想来想去,赵珍珍自小喜欢她做的腌黄瓜,就从坛子里捞出来一大碗,放到篮子里提着,和小儿媳妇一起出发去公社了。
学校在腊月十九就放假了,天气干冷干冷的,但不妨碍孩子们去外面玩儿,现在和秋天不一样,地里除了麦苗没什么庄稼,天寒地冻的,自然也找不到什么可以吃的东西,但天阔地远,一眼望不到边,空气比屋子里也要新鲜两分,孩子们在荒芜的田野里打闹,光是自由自在的疯跑就已经让他们很兴奋了。
王建民和王建国用三天的时间做完了所有的假期作业,早上一吃过饭,就和对门何家的孩子一起出去玩了,老三王建昌实在不喜欢在家里陪着四弟,这个时候不管吃没吃饱,也会立即放下筷子跟在哥哥后面。
这个时候四宝就会有些忧伤了。
其实他比起秋天那会儿长高了不少,身上也有力气了,来回走几里地没问题了,不过,冬服穿得多,特别若是出家门,赵珍珍还会让他在外面穿上一件棉猴,衣服太重了,走起路来就没那么灵活,因此走得有些慢,往往跟不上哥哥们的步伐,大哥和三哥不会说什么,但二哥会老实不客气的嫌弃他。
“四弟你太小了不能在外头跑,万一吹了冷风感冒了我们会被妈妈骂的”
四宝虽然不同意这种说法,第一妈妈从来不骂人,第二他也不会动不动就感冒,但没等他申辩,大哥和三哥竟然也都支持二哥。
一开始看到建明一脸忧伤的样子,赵珍珍还有点心疼,把小儿子搂在怀里百般抚慰。这个时候聪明如四宝,就会借机提很多要求了,一会儿要吃煎鸡蛋,一会儿又要喝粥,而且还不肯自己拿着勺子好好吃,非要妈妈喂。
不光是吃东西,四宝还要妈妈陪他玩儿。
总之,要是赵珍珍不答应她的要求,三岁的小娃娃立马就会张大嘴生气的哭起来。
后来赵珍珍学精了,只要看到四宝忧伤了,就主动问道,“建明,你最近都跟着老师学什么了,我考考你可以吗”
这个时候四宝瞬间就满血复活了,立即就会答应,“好啊妈妈那你会不会出题啊,这是我们新发下来的练习册,你从那上面选题就行了”
往往赵珍珍考完他以后,四宝早就忘了哥哥们的事情,而是高高兴兴的继续做题。
朱家英和王玉花赶到的时候,三个宝都出去玩了,只有赵珍珍和四宝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