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什么东西?”
川母耐心地说道:
“就是更喜欢看到什么东西的意思。有的人喜欢水,有的人喜欢山,像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最喜欢的是花朵……郊外盛开的鲜花呀,谁送我一朵,我都很开心。”
殿下没有想过这些,她小时候的大部分时间在睡觉,醒着的时间大多在看别人如何治疗她的身体。她的身体好像永远好不了,直到尾桐夫人来了,她才醒的时间超过了睡的时间。
但她不喜欢尾桐夫人,她喜欢她原来的最开始照顾她的温柔的医生。
那位医生好像和她谈过这个话题,也说过她喜欢的东西。那位医生喜欢什么东西呢?
殿下默默地想,双眼不住地望向窗外。
窗外小河流淌。她记得这段小河在落日城的图书里用官方的说法叫做姬水。
日照村的几处灯光,照亮了最近的水。水里飘着天上的密密的云。
她抬起头来,望向天空。雨后的云是极瑰丽的,在水蒸气中渺渺茫茫,变化成各种各样的样子。而尽头的山上的云层则是极厚的,彻底遮蔽了太阳,倒映在水里好似一个奇妙的异常的世界。
但她看了那么一会儿,脸又要生出天镜的光来,连忙侧头。川母知道这是种异常,关上了窗,然后听到殿下说:
“云朵……”
“那你对自己有什么期望吗?”
“期望?”
殿下又陷入惘然中了。
“期望就是……对未来的某些事情的展望,希望未来也会像现在想的一样。这就像,就像我对小川的期望一样!”川母笑着说,“我喜欢他能常回头看看,所以叫他顾,是不是个很好听的字呢?”
殿下没有对自己的期望,不过她知道很多人的期望。尾桐夫人好像研究入了迷,整天在搞人体。冕下想要永远,舆存想要不负冕下不负部下,有的人想要钱,有的人想要权利,也有的人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远离这里。
她记得最深的一个期望仍是那位医生的。
那位医生曾看着她说:
“假如一切都能像一开始那样就好了。”
她到现在终于有点理解那位医生为什么会这么说了——假设舆存没有欺骗她的话。
川母听到了这句话,陷入了沉思。她给殿下的正面擦洗罢了,又拿出家里珍藏的棉的大布来,小心地擦拭这害羞的少女的身体。川母说:
“云初……或者初云。”
“这是什么意思?”
殿下不解。
川母郑重地说道:
“初云,这就是我以后对你的称呼了!”
初云……
殿下愣在了那里。
川母温和地问道:
“行不行呢?”
初云不知道,只是讷讷地点头,然后慌乱地、不安地左右四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少了点东西。
川母见状,只说:
“那我就当你是认了。”
初云着急地说道:
“我在找一件东西,我原本随身带在身上的。”
川母想了想,从柜子里拿出那本冒险的游记来。游记的边上摆着几根羽毛:
“衣服在洗了。这是我看你放在衣服里的东西,你是在找这个吗?”
初云连忙捧住了这冒险的游记,站在水桶中激动不已。
但她翻了几页,却发现这游记已经浸湿了,纸张已经糊得不能用了。她一伸指,就把纸张戳破了。
“坏了……湿透了……”
于是她愣在原地,莫名其妙地,从心里有种想哭的冲动。游记她以为她能保管得很好的。
“让小川给你再写一本不就好了吗?”
川母拿出一套自己以前婚礼穿的、也是她有的最好的衣服来,递给初云。
“可是……不是说那个游人死掉了吗?他不正是因为记不下来,才记成书的吗?”初云哭丧脸地说道,“那他也许也想不起来了。”
“哦,这些啊,这些都是他编出来的。”川母今天好像很开心,不知怎的,就一点话都藏不住,“你多问问他,也许还能编出更多的东西哩!”
“啊……啊?”
初云接过衣服,呆在那里不动了。
夜还漫长,但对于逃犯来说,每一点时间都很可贵。顾川给两匹马套上链子,连上一个小的货车。他找到了几个包,塞了点好用的工具行礼,又问川母:
“妈,人石我可以用一下吗?”
川母那时候刚洗完衣服,正在寒砧上捣送行的衣服,忙得额头泌出一层细细的汗水。她迷惑地抬起头来:
“你也要修补尸体吗?”
“大概是的。”
顾川苦涩地笑了笑,
“我想按我的想法试一试,不然逃不掉追兵。”
村子里的老头老太们,还有仅剩下的几个年轻人大概已经知道了这三个人的窘境,在顾川和初云前往墓地后,连夜开了趟会。
“怎么办?”
几个主事的老年人也是脑壳疼。
“他们可能是犯了城里了不得的事情了,赶紧把他们赶走。”
“是不是私自铸币了……?我听说有个铸币的村子,被落日城杀得十不存一,稍微有点关系都干掉了。我打出生开始,也是第一次见到落日城这么严厉的处置……”
“应该不至于吧……要是这样,我们其他的娃怎么不来报信?”
“确实,他们都是一起的啊!”
几个仅存的年轻人、中年人是激动的,想要把可能犯事的孩子赶走。反倒是被顾川觉得顽固不化的老人们给他说了点话。这是因为他们非常坚持“家族”的概念。开枝散叶是老人们天天在念叨的事情。
川母坐在一边默默不说话。
最后是村里最年长的老太太敲了敲桌子,睁开浑浊的眼睛说:
“还记得我们、还有那些个村落,当初是怎么从落日城里逃出来的吗?当初你们爹娘那辈里,可是跟那些被处决的犯人一起做了比铸币还大的坏事情。现在你们倒好,觉得你们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就守在一个地方感觉不想动了?”
日照村决定向几个更隐秘的友好的村落迁徙。
那些个村落连商队都不去,全靠山靠水靠原野自给自足,已经很接近这片宁静世界的外沿,也就征兵的时候,会有征兵官跑过去,再从一群谁也不认识、落日城也没登记过的人里强行拉壮丁。
“不过他们好像马上就要走了,那就别告知他们了吧,省得孩子们逃出去了还要心慌,也不知道以后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了……”
老太太说。
川母依旧默默不说话。
连夜的会议完了,川母回到家里的时候,才看到蒙着头罩的三个人已经坐在车上了。
他们已经准备走了,之所以没走,是在等川母。
川母是走不动的。她已经被磨去了时光和少年时的精力,她看到顾川坐在车上,向她招了招手。
“再见了……”
“哦,再见了……”
川母站在原地,眼前一片昏暗。
马车的声音走远了,她知道她的幸福全都消逝了。今天的光阴可能就是她以后每一天每一夜会做的回忆的结束与休止。
“这就对了,人要习惯的,就像我的妈妈和爸爸死掉了一样,我就当他也死掉了……再也不提他了,不提了,不提了,不,不行,不能诅咒小川……”
护城军没有放弃追踪,他们沿着淮水一路向下,还在搜索这三个逃犯的踪迹,天上有古怪的纸片做成的鸟在飞,这是第四军团搜索的手段。
护城军不可能足额出动,这有补给上的问题,也有雨季天气恶劣的缘故。远离落日城的补给大多要靠劫掠村落。护城军的人数怕是能把村子里的人全部吃光。最后搜索队伍不多也不少,大概两百人上下。
数天后,许多地方都能看到,离日照村很遥远的、绝不会有联系的、接近大陵山脉之南的地方,天镜发出了点光芒来。
于是这两百人分作的十个队伍,最近的、已经搜到边缘,最远的,还在水边上,如今全部向大陵山脉之南这一片蛮荒的土地集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