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珠子一动不动,没有任何神采,好似一条躺在砧板上一动不动的鱼。
“单纯从医学角度上……我们是无计可施的了。”
顾川双手撑在透明棺上,说。
“你就不应该把它带进来。我们救不活它……而处理它的尸体,可能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载弍站在一边,硕大的玻璃眼睛的目光集中在顾川的身上。
“你说得对,我们救不活它,我们无法根治它身上所发生的病症……是的,是的……”顾川侧过头来,一双明亮的眼珠子与载弍的目光对上了,“但问题就变成了……无趾人,这种无趾的人,是那么野蛮的吗?也许,在我们面前的问题、它并不是一个医学问题。”
“你什么意思?”
载弍不解。
顾川转过头去,面对昏厥在透明棺中将死而未死的无趾人,看着她的血液顺着纹理,在透明棺中化为玻璃上的血花。
“显然,无趾人们也有纷争,他们的纷争可能是立刻的,可能是瞬然的,并且可能在任何地方。在这种纷争中,它们会轻易地杀死一个看上去还算是年轻的同伴,并将它们抛在石头上自杀自灭而不管,会是这样的吗?”
他说。
载弍平静地回答道:
“对于异族而言,怎样都是可能的,我们不能随意揣度他们的想法,只记录他们的现象。”
顾川摇了摇头,抬起目光望向了墙壁的窗。
窗外的无趾人们对着死或生号大呼小叫,却已没一个愿意再靠近这艘船的。这群居住在幽冥的生灵察觉到这不是一个会发光的石头后,便从一种极端安全的猜想倾入到另一种极端恐怖的畏惧,而开始认为这是某种尚且无人发现过的邪恶野兽。
小船再度回到原本寂静而与世界疏远的状态中去了。
水母群们已经极远离蟹状云,云体抛出的雪花般的物质也变得稀疏,大多静默地积在水母的体表,随着水母的伸张,有的落入它们的体内悄无声息地消失,有的则被弹开,飞向四处。
有小的无趾人,正在去抓那些落入水母体内的雪片,好似秋夜里的儿童在扑萤火。
顾川说:
“不,我的意思是……以无趾人看上去光滑柔软,既没有毛发,也没有鳞片保护的皮肤,只是在拳脚交加中便会受伤,那他们岂不是会死得轻易又快?……假设如此,我想我们应该不可能在现代见不到他们这些人。他们应该在诞生出交流的能力以前,就已经全族灭绝了,不是吗?”
“他们固然可能有强大的自愈能力,这无趾人受的可能是很严重的伤。在纷争中失手过重,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载弍坚持道。
少年人闻言失笑了:
“确实如此,但我总想,他们可能有个自愈的关键,这种自愈能力或许有一些条件,但很容易满足,因此,很容易将他们从简单的损伤中恢复过来。但假设没能满足自愈的条件,他们就会这样不停地流血了。”
初云压根没听这些,她盯着这无趾人的眼睛莫名其妙就走神了。
载弍不理解:
“那你认为他们自愈的条件是什么?”
“这个条件应该很简单……我有两个猜测。”
高大的少年人平声静气地说道:
“一是幽冥的云,二是水母的体液,只要满足一种条件,他们的身体会展现出至少不逊色于我这种肉做的人的自我愈合的能力。”
“为什么是这两个?”
载弍问他。
少年人转过头来,因自己的灵光一闪而想出的想法,得意地微笑了:
“因为我们所见到的他们,要么是在云里的,要么是在水母的体液里的呀!这两者就是他们最合适的生存环境!”
而干燥的死或生号,没有任何幽冥物质的透明棺,并不是。
这种得意是危险的,因为很容易被验证为是一种错误,而成为某种自大。
载弍与少年人的目光对上了。
顾川继续说道:
“我们一起试试吧。”
他沉默不言,想起了京垓对于不同的齿轮人的评价。京垓认为精神病齿轮人具有比循规蹈矩的齿轮人更高的解答问题的资质。这个评价,纵然现在的他无疑也是精神病齿轮人的一员,却总不服气。他认为那是不完备的。
好一会儿,顾川快以为载弍不知为何生气了,载弍才答道:
“可以。”
两个人开始行动了。
水母的体液不难引入。幽冥物质,他们在之前的活动中,也保存了一些原本堆在死或生号上的雪花。
他们将这些物质用器皿送入了透明棺内,最后注满了整个透明棺。
透明棺呈出烂漫的水色,飘着奇妙的雪花。
而积在棺底的血则向上蔓延开来了。
之后,探索客们除却定时观察外,便没有任何别的事情可以去做。
他们并没有等上太久。
大约是第二天或者第三天,透明的棺材里,那无趾人就睁开了眼睛,并且眨了眨。
只是随后,这懵然无知、乍遇未知的无趾人,发出一声尖锐的大叫,接着便在透明棺里抿住嘴唇,用它的肩膀努力撞击整个透明棺,从而发出一声又一声咚咚的响声。
它把自己撞得遍体鳞伤,可依旧无法逃脱这水晶的囚笼,直到门外,匆匆走来几个……作为这一区域或这一时代的无趾人第一次见到的两种不同的生命体。
它便泫然地睁大了那双紫罗兰般的眼睛,以为自己正在死后的世界里。
只是这死后的世界,与它曾经所做的梦,以及它曾经所被告知的故事,都不一样,是由发光的透明的,却不能穿过的墙壁所构成的冷淡的干燥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