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击得最远的水已触碰到了其他的陆地,变作倾斜的水柱。只是转眼,水柱被狂风吹断,粉碎作无边的雨。濛濛细雨洒在上下四方的土地上,发出一阵像是笛子吹起的长长的音。
地井、陆地、天空与太阳与其他一切在水上留下的倒影都被雨水与大浪撕成一片又一片。四周都是风的呼啸。原本处在紫草丛中的螂虫都慌乱地爬向了地底,寻常的鸟儿则在不安中尖锐地鸣叫,成一字型向外高飞。
龙影沉着地在水中紧随死或生号,双爪已覆到了死或生号的表面。只是船壳始终通透光滑,而周遭的水生自转于霎时间起呼啸。梦生的表面开始下陷,内部的暗流则踊跃如大浪。急促的暗流便如一把把有形的刀刃一片片地压在黑长老龙的身上。
黑长老龙一声吼叫,双翅一振,便打乱四周的水流运动。水流一乱,水母对水车水帆的压制就不够彻底,死或生号被水车与水帆顶起、急促地旋转起来。
顾川轻唤望远,机械手便将他和初云举在外部观察总室的空中,稳定平衡。
“引力略有变化。”
在幽冥的梦生水母,他们所乘坐的三代,引力都是稳定向下的。但琼丘不对。在这里的梦生长大以后,引力也产生了类似陆地的向内集中的变化。
漩涡增强以后,黑长老龙判断不能继续留在水中,便如雄鹰般脱出水面,顾川同时对梦生说:
“把我们往外推。”
水母立即变更了自身的姿势,重调体内的水流,把死或生号从中央的位置重新推理水面。
少年人转头望见黑长龙的翼手猛地落在被雨淋湿的紫草大地上。它身下的陆地顿时受力而动,向后推移。
群陆之间,又起强风,直吹得雨滴散乱。落木飞叶便在风中跳舞般地转着圈。
然后,长老抬头,全身肌肉力量调用至极致,然后……划破长空。呼啸的风声被肉体撞破,凄厉的空响像是一声惊雷。陆地之上的岩石在起飞时居然被刮削吹飞,带起无数的尘土,扬在中空。
水面不平,船在水下。
“没有误判……”
少年人抿嘴,专注于战斗之中,看到黑长老龙的身躯侧开了数个角度。
水面光学的折射会使水上人看到的水中物的影子略微偏离原物数个角度。但黑长老龙精确无误地把控了他们的位置。
“不碍事!梦生,把我们往右侧,往你的体外抛开——”
同时,他急急转舵,控制对水车与水帆的刺激。水母呼应少年人呼唤,扬起十数米大潮带着死或生号冲向一侧。
接着,黑长老龙撞入水面,发出一阵轰然巨响。波涛冲涌,翻起无数雪般的白浪。死或生号抓住时机,从中借力,脱出梦生体外,落入空中。
水车与水帆在满天的雨水与浪花中挣扎,暂缓了死或生号下落。
巨大的船体在空中转弯,船头的射光对准了水中的长老。
黑长老龙全身没入水中,抬头相望。它已发觉少年人借了他的冲击将船送入水外的举动。它正要动,四周的水流急急而至,形成漩涡大网,将它拖入中央,干扰了他的行动轨迹。
“原来如此。”
黑长老龙一声低吟,思维的力量在不足刹那间扩散开来。
船内,顾川转头,正要呼唤望远进行攻击。
但就在这时,他的脑袋空白了瞬间,莫名涌起的睡意仿佛潮水没过了海岸。
“这不是我的想法——”
他把脑袋往桌板上撞去,敲砸自己的脑袋,顿时皮开肉绽,留下一道血痕。
但痛觉没有任何用处。
黑长老龙所入侵的深度已经远远逾越寻常的异龙所知晓的表达与情感,而抵达了感知与本体的领域,可以干涉无意识的运动平衡,乃至呼吸。
少年人刚想到自己的自残也可能是黑长老龙的催眠所致使,一双眼睛缓缓地在他的脑海中睁开了。
龙心角在他的额头上晃了晃,仿佛遭到了重创。原本繁茂的诸角碎了一小片,落到了地上。
他听到黑长老龙说:
“我从来舍不得伤害你,孩子。”
他感到毛骨悚然。
在天衡主宰的话语体系之中,所谓千锤百炼的肉体,匹配的其实就是无上的心灵。
心口同声,所代表的败相,实是一种先天残疾,它意味着心灵语和正常说话无法分离,用人系类比,便像是小脑先天失调,以至于无法克服的本能性同手同脚。
但与先天残疾的情况相反,异龙对于心灵语深度的理解正是在黑长老龙这一世代得到了长足的突破。
触摸到个体五官感知的、无限深入大脑基层的第五深度,以及控制了人体协调、运动平衡的,禁忌般的第六深度。
“假如我想叫你死……那我现在就可以叫你忘记如何呼吸。”
它说。
不需要任何多余的武器,异龙本身的能力先天性的立在琼丘的最高点。
“我可是重创了你……在悬圃捣乱,叫异龙起事,你一点都不恨我吗?”
黑长老龙闻言,只道:
“庸人常犯一种错误,那就是执着于过去已经付出的代价,想着代价已经这么沉重的,那我就非继续做下去不可,直碰到鲜血淋漓!要么便是我付出的代价已经那么沉重了,那我还是赶紧抛弃罢,结果成功临门一脚没能迈破,沾沾自喜以为避免了损失。这两种看似涵盖了全部的情况,其实都是错误的道路。”
顾川已完全无法分出精神沟通望远,黑长老龙则悠游自在地在水中摇曳,它的思维还在不停扩张,向其余意识体蔓延。
黑长老龙感应到这里存在四个意识体。
“须知,做任何事情都不能瞻头顾尾。每个时刻都是崭新的,每个时刻的前方、成功与失败都在同时等待着挑战者们……至于挑战者过去所付出的一切——失败、死亡、纷争、祸乱,都不能成为直接的对未来的考虑,柔弱的人。它们只是用于二次决策未来的信息。基于过去的信息,重新评估自己又要付出多少,又到底能从未来得到多少。好比现在,此前已经发生的一切只是让我比原先更多地知晓制服你要付出一定风险,但倘若我得到了你,这个回报……我认为仍会让我欣喜若狂。”
少年人知道黑长老龙没有说谎,他说:
“你的意思是……哪怕我刺杀你后,留在那里,你也不会报复我吗?”
“倒也不是,新式样的人。应该这么说:在你刺杀前后,我要对你做的事,都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但你可以放心,我是会很珍惜你的……毕竟我还是很喜欢你的。”
黑长老龙像是一个与世间毫无关联的第三者。
昏昏欲睡的初云发现少年人异状,咬了咬自己的舌头,叫自己清醒。她走向前来,拿起碎裂的一小块龙心角,又拿出纱布,替少年人的额头包扎,面露担忧。
顾川忍着脑海中无限的声响,惊诧道:
“你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吗?”
“什么声音?”初云眨了眨眼睛,好似在思索无人知晓的严肃的问题,“似乎是有一些遥远的杂声。”
可这时,死或生号的战机已然延误重新坠入水中。顾川挥手暗使初云掌舵。初云便叫死或生号急急转弯,重新出海,腾空数十米,想要再度与黑长老龙拉开距离。
这时,顾川的脑子才稍微轻松了点
沉入深水的异龙掠起数百米气泡的痕迹。它不急不忙,调整自己的身姿,减少对自己身体缝合段的压力,才抓准时机振动双翅,重新打搅周遭的水流。
风狂雨横,乱屑纷飞。
死或生号离水母已久,纵有雨水依托,也不能久驻空中,缓缓下落。
少年人叫水母继续拖着黑长老龙向上。
深水凝成的巨物就继续飞在死或生号的上空。死或生号落在水母的底下。它开始下坠了,下坠得要比雨水更慢,于是顶上满天的水滴夹杂尘土噼里啪啦地落在死或生号的表面,积成小泽,反射日光。
短短几个瞬间,黑长老龙已经完全掌握了在大型漂浮水体内的游泳方法,皮翼双翅展开,便如鳍如蝶,身子转弯时,更如回旋的神鹰。
接着,梦生一声不舒服的呼喊,这古老的怪物再度冲破水面,往着下坠的死或生号的俯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