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面对的最直接的“法律”，不是朝廷制定的法律，而是公司管理规定。
就像农业时代的农民和佃户，绝大部分时候都不会接触到法律和城里的官老爷，绝大部分时候都被自己村里的乡绅们管理和掌控。
工人要在工厂或者商行干活，才能取得收入以维持生存，他们之间的相互依附关系当然会越来越紧密，朝廷会越来越难以直接插手进去。
就像农业时代皇权不下乡才是常态，隐瞒人口和产出是士大夫们的天赋。
工业时代的皇权就能够真正“下公司”吗？
农业时代的士大夫群体，掌控着大量的人口和土地用于生产，用身份和各种方式，逃避税负和徭役，在官僚系统内寻找和培养代言人，为家族提供庇护。
他们是乡贤士绅，是大善人。
工业时代的士大夫们，掌控着大量的人口和工厂用于生产，用各种方式合理避税，并在官僚系统内寻找和扶植代言人。
他们是成功人士，是慈善家。
所以在朱仲梁和朱简炎看来，现在的情况相比以前的农业时代，并没有本质的变化。
皇室在农业时代有皇庄，在工业时代有皇室财团。
世祖皇帝早就留好了后手了。
所以两个皇帝没有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大问题。
然后朱靖垣问出了自己思考许久的问题：
“世祖皇帝创建了皇庄制衡地主阶级，创建了皇室财团制衡民间资本集团。
“但是制衡的本质是互相妥协，让双方各自获得可以接受的利益分配。
“而这个妥协和协商的平台，就是大明朝廷和官僚系统。
“这个系统和平台，最好是能够服从于皇帝，因为皇帝本人就是相对中立的个体。
“就算是不服从与皇帝，最起码也要是保持相对中立才行。
“某个官僚代表某些群体的利益，跟某个官僚是某个群体的代言人，相互之间的界限也许不是很明显，也有可能是可以互相转化的。
“但是这两种情况的表现，绝对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状态。
“这关系着官僚和他代表的群体之间的主次，谁是决定者，谁是依附者。
“如果是以官僚为主，而官僚的地位是皇帝决定的，那官僚就是皇帝的下属臣僚。
“官僚对应的群体，只能服从与官僚的意志，间接服从皇帝的意志。
“官僚只能在不违背皇帝的意志的前提下，为其代表的群体争取更多的合法利益。
“这在仁武朝以前，在整个农业时代，都是长期存在的一种协调妥协逻辑。
“如果是以官僚代表的群体为主，那各种情况就完全反过来了。
“到了那个时候，官僚就已经不是皇帝的下属臣僚了。
“官僚集团成员的荣誉和地位，已经不是皇帝能够决定的了，而是他代表的资本群体。
“当皇帝的利益和他代表的资本对立的时候，官僚就会成为皇帝的敌人。
“官僚系统会扭曲乃至对抗皇帝的意志，用尽一切可行的手段为代表的群体获取利益。
“其中甚至可以包括废立皇帝乃至直接造反。
“这就是资产阶级革命。
“资产阶级革命能成功的最关键原因，是官僚系统不配合皇帝实施镇压。
“甚至配合资产一起造反，否则资产阶级可能不知道怎么造反。
“古代的反王，乃至是最直接的，就说咱们的太祖皇帝，在江南的势力初具规模之后，就开始有原来的读书人前来投奔了。
“官僚体系，也就是整个国家和族群的精英群体代表，绝对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随着科技的发展，教育的普及，这个群体的规模，也会随着时间持续不断地膨胀，他们影响也会越来越重大。
“他们站在对立双方的哪一边，哪一边就有可能会取得最终的胜利。
“工业时代的厂商东家们的群体的力量，远远超过传统农业时代的地主群体的力量。
“关键是会随着技术不断地革新，规模不断地扩大，而持续不断地膨胀下去。
“他们对新时代的官僚的侵蚀速度，也是农业时代望尘莫及的。
“官僚体系被民间资本侵蚀并完全媾和的过程，就是国家精英群体从皇帝的拥护者和臣僚，变成彻底的资产阶级代言人的过程。
“摆在明面上的样板就是英国和曾经的尼德兰。
“英国原有的国王在革命中被杀，新国王是资产阶级邀请来的，继位的同时放弃了大量的权威，逐步向名义上的领袖退化。
“放在我们大明，那就像是崇祯的时代，官僚系统拒绝配合威庙老爷（崇祯），不愿意按照威庙老爷的要求去抵抗内外部的敌人。
“就算是我们现在有了皇室财团，皇室自己也有足够的力量，能够自己实施镇压。
“但是，官僚系统与皇室完全决裂之后的结果是什么？
“至少是一场保留皇帝与否的内战。
“就像当初世祖皇帝重建大明，本质上就是战胜并重新掌控官僚系统的内战。
“现在皇室本来就掌控着一定的力量，不像世祖皇帝从头开始的那么的艰难。
“但是，皇室就算是能够取得胜利，皇室的力量也会膨胀到一个更加恐怖的程度，到时候就未必有其他的力量能够制衡皇室的。
“大明朝廷掌控的力量同样庞大，整个战争过程肯定会造成无法估量的巨大损失，这损害的是整个国家和所有大明人的共同利益。
“无论是皇室再次掌控局势，还是资产阶级造反成功了，我们整个大明与泰西人之间的力量对比都会发生巨大的变化。
“我认为，我们应该提前做好准备，避免大明的局势滑向这种状态。”
朱靖垣酝酿几个月，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段，说完之后两代皇帝都陷入了沉思。
许久之后，朱仲梁提取了朱靖垣的核心意思，进一步向朱靖垣确认：
“靖垣你的意思是说，现在大明的官僚系统，会随着工商业的高速跨越式发展，迅速向民间资本代言人的身份转变？
“官僚系统失去中立性之后，朝廷和官僚系统就失去了协调平台的作用，导致皇帝和皇室与民间资本群体从妥协趋向于对抗？
“就像崇祯朝的时候那样，整个文官系统都不服从威庙老爷的要求，也不去维持朝廷的健康运转，朝廷变成了派系对抗的平台。
“关键是，你认为官僚系统失去中立性的原因，是官僚系统本身不够强大？各方面力量增长的速度和幅度，远低于民间资本和皇室资本的膨胀速度？
“所以你的想法是，我们现在要想办法控制这个变化趋势，要努力避免官僚系统继续向资本代言人转变，让他们能够继续保持相对中立的姿态？
“具体的方案，不会是给官僚系统更大的特权，更高的地位和最直接的薪酬福利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