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还是没有找到吗?”慑峰玉宫前,公孙无羁和宁无玷正代替他们的师父主持岛上大局。受惊的弟子这时差不多已被安抚,闯入岛上的妖魔也都被清理干净,可是被派出去寻找乐和下落的人,迟迟没能给他们带来好消息。
“也许是死了吧。”宁无玷低头挥笔,计算着此番劫难之后岛上诸峰的损失。他不关心乐和怎样了,他只在意要怎样才能尽快修复浮柔岛的护岛大阵。
“师兄!”公孙无羁蹙眉,厉声斥道:“如此欺师灭祖的大不敬之言,也是师兄可以轻易说出口的么?”
“你终究还是向着他的。”宁无玷在玉简上勾写不停,他在修行方面没有多少天赋,处理庶务的本事倒是不差,很快就算出了应当拨给受伤弟子药草的数目,“也是,你毕竟是他的徒弟。”
“师兄难道便不是了么?”公孙无羁忍不住拔高声调反驳,在对上宁无玷凉薄的视线后,她叹息,如同让步一般又将声音压低,“师兄,师父待你不薄。”
宁无玷只是冷笑,笑着说:“方才咱们的祖师爷冲我问了一个问题——他问我,我的父亲是谁。我说,不知道。”
宁无玷生父存在于世上的一切痕迹,都被乐和毁去了。这是比杀了一个人更残忍的事情,让他在这个世间彻底消失。
“师兄……”公孙无羁知道他不好受。
宁无玷却打断了她的话,“别叫我师兄了,其实论起年纪来,你要比我年长许多。只是拜入那人门下的时间略晚而已。我出生的时候……你已经到这岛上有好几百年了吧,你见过我的父母吗?如果见过,哪怕只有一点点的记忆——”宁无玷声音发颤,平日里玩世不恭的祁峰长老,也会在眷恋父母的时候流露出柔软的眼神,“请你告诉我,我求你告诉我。”
公孙无羁木然的操作着飞剑将昏倒在摄峰的弟子送去俪峰温泉养伤,就好像没有听到宁无玷的话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无玷,你明知道师父不喜欢人们提起当年的事情。”
“反正他现在也失踪了。”宁无玷满不在乎的冷笑。
“你——唉。”公孙无羁一向那这个名义上的师兄、实际上的后辈没有办法。
公孙无羁在成为乐和弟子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只是浮柔剑宗的外门弟子,熬了几百年后成为了某峰长老的记名弟子,待遇也只比外门稍好那么一点点罢了。
其实若论资质,公孙无羁并不算差,可是那恰是浮柔剑宗最为辉煌的时候,云墟真人还活着,浮柔剑宗是当之无愧的仙门之首。
身为记名弟子,她还没有“无羁”这个道号,她那时候的名字是“琮”,凡人一种祭祀天地的礼器,“公孙琮”这个三个字象征着她高贵的身份。她祖上是高祖皇帝的女儿,她流着皇室的血,一生下来地位就凌驾于天底下绝大部分凡人之上。但她并不想作为一个贵族耽溺声色的度过这一世。
很小的时候,公孙琮就不爱华服与美食,她时常盯着天空发呆,ru母们都夸这位小千金文静乖巧,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是在思考——她在想天上为何有星辰、万物生灭的规律是什么、神仙之外还有神仙么、世界的终极在哪?
她问遍了上洛城中博学的夫子,没有谁知道她问题的答案。太学中最年长的鸿儒眉毛胡须都花白了,他告诉她,人拥有的寿命太短,能探索的时间更少,想要解决未知的问题,百年根本不够。
既然百年不够,那就努力让自己活长久些好了——这是公孙琮最初决定出世修道的理由。
金枝玉叶卸去了锦绣长袍,成为了浮柔岛上的寻常弟子。日子一天天流逝,她在时光的流逝中逐渐遗忘了自己当年的模样。直到某年有一艘来自大陆的船只载来了一百多名逃难至此的凡人,她这才迷迷糊糊的回忆起了前尘。
此时距她辞别故土已经过去了好几百年了,所熟悉的故人只怕早就成了坟冢枯骨。然而在听说中原遭遇大灾的时候,她还是下意识的揪心。公孙琮成了岛上少部分亲近那些凡人的弟子。她时常会来到那座凡人的村庄去,同那里的凡人闲聊,问他们在岛上过得可好。
公孙琮也是见过宁润娘的。
在乐和眼中,宁润娘是春日的红花,是夜空的星辰,但人的眼睛有时候是会欺骗脑子的。宁润娘其实并不是特别美——后来她长开之后的确颇有秀雅清婉的风韵,可十几岁的宁润娘就只是个粗糙的毛丫头,发髻常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还总爱笑,咧嘴时露出微龅的牙齿。
公孙琮第一次见到这个小丫头时,她正在田间干活。暖风吹动麦浪,她抬头仰起被晒黑的脸。原本正在和公孙琮说话的几个孩子立时端着水和手帕朝宁润娘跑去,这让公孙琮多少有些疑惑,疑惑这些孩子对此女过分的殷勤。虽说宁润娘在接受了水和帕子后也温柔的抚摸了孩子们的发旋,昭显了他们之间的亲密,可是……公孙琮还是觉得那几个孩子在宁润娘面前谄媚得不对劲。
孩子也是精明的,受父母的教诲,知道哪些人该讨好,哪些人不必多理。
孩子朝着疑惑的公孙琮解释说:“因为仙人喜欢她。”
从稚童颠三倒四的叙述中,公孙琮知道了眼前的凡人女子是云墟真人爱徒的心上人。
修士和凡人之间竟然许下了婚约,真是稀奇。公孙琮感慨。
如今凡人生活在浮柔岛,等同于寄人篱下。他们会竭尽所能的寻求安全感,成为了乐和未婚妻的宁润娘哪怕仍然将自己当做是村民中的一员,每日坚持耕田织布,也阻止不了身边人主动向她弯下腰。
那时乐和已经离开三四年了。公孙琮之前见过这位高傲而卓越的掌门弟子,不靠近他都能感受到他深厚修为所带来的威压——可是即便是乐和这样的天才,前往沧山都极有可能命丧半途。公孙琮消极的想道。她来浮柔岛几百年,阅览了藏经阁中不知多少卷轴,知道沧山是个怎样凶险的地方。
凡人们却因无知而保持着乐观,宁润娘坚信自己的未婚夫很快就能回来,村庄里的凡人最初也认为,他们的苦难很快就能因乐和的归来而结束。
那时的凡人的日子已经开始不好过了。内门弟子忙于抵御海妖入侵,还要分拨人手去保护这些脆弱的凡人,一个个的都怨声载道。外门弟子则向凡人肆意勒索,索要布帛、粮食,将凡人当做奴仆驱使。
身为乐和未婚妻的宁润娘起初被人视作救苦救难的希望,所有人都期盼着乐和回来后娶了她,她吹几句枕边风就能让乐和站在凡人这一边,替他们主持公道。
可是乐和迟迟没有回来,失望累积成了怨恨,怨恨被发泄到了宁润娘的头上。
公孙琮救过宁润娘三次。
第一次是在乐和失踪后的第五年。
那年有人恶意将宁润娘从山崖上推下——倒也不是真的要杀她,只是在修士们那里受了气,心中郁卒便随手推搡了宁润娘一把。
岛上不少植物已有了灵识,一株千年苍松在宁润娘下坠之时伸出枝条接住了她,当时住在附近的公孙琮收到灵禽报信赶来,发现了被挂在半山腰的宁润娘后,当即用御风术飞了上去将她救下。
宁润娘身上有不少的旧伤,于是她又耐心的为她将伤口治好。期间宁润娘一直沉默不语,不再是当年那个爱笑的姑娘。
公孙琮不是笨蛋,当然知道宁润娘身上的伤都是怎么来的。她问宁润娘是否怨恨自己的同族,宁润娘木然摇头,说:“人心是很复杂的,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对我不好……再说了,他们也只是太想活下去了。因为太想活下去,所以疯魔了。”
只是太想活下去。这句话让脱离凡人身份许久的公孙琮倍感沉重。
第二次营救是在乐和离开后的第七年。那一年慑峰玉宫中乐和的本命灯忽然黯淡——那时的他应是在沧山接受最终的试炼。本命灯一度接近熄灭,谣言由是传开,大半个岛的人都说,乐和是死了。
凡人的村庄乱成一团,宁润娘在混乱中被献到了某内门弟子的床榻上,那名弟子想用她做双修的炉鼎,凡人们也乐得将她卖出去换取太平。公孙琮关心的却是,宁润娘愿不愿意。
她必然是不愿意的,公孙琮记得前些年她在谈起乐和时还眼含笑意。
于是公孙琮便手持利剑来到了那名内门弟子的洞府前。她没指望自己能够战胜对方,但皇族出身的公孙琮心中一直讲究自己的骄傲与原则,欺凌弱小在她看来就是不能容忍的罪恶,她若是袖手旁观,便是懦夫。
不过她惊讶的发现,在她赶到之前,已经有凡人男子前去救人了。并不懂道法的男人以血肉之躯用力砸着洞府大门,
凡人果然是复杂的,既自私又大度,既薄情又仗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