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栖看了下时间,已经十一点三十多了。
他们至多再过十分钟就能到机场。
在此时要求下车,这显然会对宋君裴和开车的师傅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栖栖陷进椅背,双手交叉握着,手机被她捂得发热。
她没料到在拒接楼定之电话的第二天,就要以这样的方式再见他。
他小时候很凶,一点委屈都受不得,也看不得栖栖露出一点不好的表情。
车窗外的街道在急速倒退,仿若带着栖栖回到七岁那年——她人生真正的起点。
那时家里还没开超市,他们过得拮据,栖栖和爸爸妈妈还有哥哥住在爷爷的老房子里。
在他们那一片,比爷爷年纪还大的楼房比比皆是,那群房子后来围了一圈砖墙,还挂上了和老破房子们风格完全相悖的崭新牌匾。
牌匾上用廉价的金色油漆写着三个字:中心村。
楼定之搬到中心村的时候,他们家才破产,一家人租这里最便宜的房子住。
他妈妈是外国人,这在他们小区是很稀奇的事情。
所以栖栖总是能从楼下爷爷奶奶们嘴里听到楼定之一家的鸡毛小事。
而当栖栖和哥哥出生,小区的人又因龙凤胎足够稀奇,立刻都认识了他们一家。
沈爸爸经常在小区里巡逻,大家便更加熟悉栖栖了。
两个‘明星’小朋友在幼儿园相遇,一个臭屁自大,一个懵懂乖巧。
楼定之又很聪明,栖栖还没会数一到十的时候,他已经会做十以内的加减法了。
后来楼定之爸爸做生意又失败好多次,他们家一度连饭都吃不起。
沈栖栖就是在请饥肠辘辘的楼定之吃了一袋面包后,才和他正式成为的好朋友。
那年...应该六岁。
栖栖记得是六岁,因为爸爸特意从派出所赶回来给她和哥哥过的生日,那是一段难忘的快乐回忆。
这么多年过去了,栖栖无数次回想起六岁生日,才一次次发现,那已是她最后一次的完整生日。
而楼定之,在她少有的快乐回忆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栖栖,你要和我永远好。你要把我当成第一好。”
楼定之最喜欢牵她的手,要她这样那样地承诺。
“栖栖要和之之第一好。”
栖栖是大家公认的乖小孩。
乖小孩不会撒谎、懂得忍让,乖小孩的拉钩,那就相当于签署盟约的盖章。
乖小孩,也最容易被骗。
栖栖永远第一好的楼定之七岁离开她,他们一家躲开了第二天发生的那场灭顶火灾。
楼定之也从这场不告而别里,带走了沈栖栖对朋友的信任。
当栖栖从烈火侵蚀过的废墟中站起来时,被满目疮痍吓哭的她,第一个念头是:爸爸妈妈和哥哥呢?
第二个她想到的就是,幸好之之走了。
然后,警车、消防车、急救车...好多大人,他们在栖栖面前急匆匆地来,急匆匆地走。
或有会路过她漠然看一眼她嚎啕大哭的人,但他们和那些始终忽视栖栖的人一样,最终只会收起对她的零星关注,都火急火燎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栖栖在睁着泪眼看他们的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个世界要变了。
倒也不是世界在变,是她的生活变了。
她一个人的生活,自那场无妄火灾离奇自灭之际,便已经开始了。
楼定之作为第一个离开她的人,承她七年快乐无忧的童年,启她十一年无人问津的灰暗。
多年来,楼定之在栖栖脑海中渐渐物化成一个恐怖的红色按钮。
只要按下这个按钮,那火灾,火灾里撕心裂肺的求救哭嚎、浓重凝成实体的黑雾、楼道里浑身着火尖叫打滚的黑形人干...
噩梦般的记忆接踵而至,吞噬拉扯栖栖的理智与情绪。
这才是栖栖,不愿与他恢复联系的主要原因。
她就怕自己会变得游移不定,她怕自己从小骨子里养成的“乖孩子”基因,会拖曳着她在回到那布满阴影的路上,越走越回去。
逃避很软弱,但也是栖栖目前想到的最好的应对方法。
等栖栖真的能坦然接受大家一个一个地再次离去的时候,她也许便会主动联系楼定之。
她会像小时候和他拉钩那样,斩钉截铁地、毫不迟疑地跟他说:“我再也不要你好了,再也,就是永远。”
栖栖现在还没那个胆量。
她现在只是由一个六岁的乖小孩,长大成了一个十八岁的乖小孩。
栖栖心生惶惶,哥哥的一声喊将她从无望的记忆里拉出来。
“栖栖,你怎么了?栖栖?”
沈关观意识到栖栖情绪不对的时候,她看起来已苍白不堪了。
他想到栖栖才出院,身体仍旧虚弱中。
急忙将栖栖转过来面向他,沈关观手心攥汗,不住地检查栖栖的眼睛和用手探她额头的温度。
“哥哥...”栖栖没有那么脆弱,她牵住哥哥的小指,将他的手从额间拿下,“哥哥,我没事。”
“栖栖生病了吗?”
宋君裴转脸,关切地问。
栖栖身子一抖,生病?
她不会在别人面前生病的。
闭眼,恍若有血红色的火舌张牙舞爪地朝栖栖扑来,栖栖掐住手心,唇上齿痕咬得森白。
“栖栖...你怎么了...栖栖...快看看哥哥...是不是眼睛在疼...”
过往还是现在?时间似乎在缠绕,它要将谁裹挟在过去?
“栖栖,快跑——”
“妹妹快跑——”
“孩子快跑——”
!
割裂世界的碎片落下,锋锐的利刃划过栖栖的心。
缓缓睁眼,所有纷杂的声音仍如雨点般重重地拍打着神经。
栖栖回回神后反扑进哥哥的怀里,紧紧抱住哥哥,她埋下头闷笑着说:“哥哥,栖栖刚才是不是吓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