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树下。
辛月看着指尖缓缓扇动翅膀的蝴蝶,还淡淡笑着。
过了会儿,一阵稍微大一些的风刮过来,蝴蝶受了惊,扇动翅膀飞向了别的地方。
辛月抬眸,目光追随蝴蝶飞去的方向,注意力却被远处的那个身影吸引。
隔得有点远,辛月看不清那人的五官,但看他身形,加上穿的白衣服,她知道是陈江野。
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她也不知道他是在干什么。
“辛月。”
身后传来辛隆的喊声。
“诶。”
“把机器关了过来收管子。”
“好。”
辛月起身去关机器,进去收管子之前她抬头看了陈江野一眼,他还是在那儿。
“你人呢?”辛隆在里头催促着。
“来了。”
辛月收回目光,弯腰钻进果林里,等把管子全部收好再出来,路上没了陈江野的踪影。
看着空荡的山路,辛月猜他可能就只是路过而已。
今天本来还要给另一片田打农药,但辛隆嫌太热,不打了。
回到家已经是两点多,辛隆简单抹了个澡就回房倒头大睡,辛月洗完澡出来的时候,隔着两间屋子都能听到他的呼噜声。
辛月也有点困,但她不想把白天的时间花在睡觉上。
她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朝外走,把半湿的毛巾搭在外面铁丝上挂着的衣架上,顺便抬头望了隔壁一眼。
陈江野还没有回来。
收回视线,辛月转身进屋,准备拿习题册来刷题。
她家里虽然是平房,但两年前也是装修过的,辛隆把她的房间翻新了一下,在浴室安了热水器,厕所也从以前的旱厕改成了瓷制蹲厕。
辛隆虽说好逸恶劳,人也不靠谱,但作为一个单亲爸爸,一直是合格的,很多时候她不用说,他就知道她想要什么,比如房间里的书架。
辛月捡落地果卖的钱基本都花在了买书上,书架上全是学习资料和习题册,剩下一部分就是以前的教材,辛月没丢也没卖,都保存了下来。
习题册放在从上至下的第四排书架,因为书很多,每本都塞得严严实实的,要拿出一本来还挺费劲,辛月把习题册抽出来的时候还顺带弄掉下来了一本笔记本。
辛月眼疾手快地接住那本笔记本。
在把接住的笔记本拿起来后,看着那老旧的书皮和泛黄的纸张,辛月神情微怔。
一幕幕斑驳的画面在这一瞬间涌现在脑海里,带起胸腔下的那块地方一阵刺痛。
她没想过会突然翻出这本多年前的日记本,里面记录了她人生里暗无天日的那一段过往。
虽然她早已释怀,但在翻开书皮时,她还是深吸了一口气。
此时,窗外的阳光从缝隙里直射进来,强烈的光线刺得她有些晕眩。她蹙起眉,避开刺眼光线,缓缓翻开第一页。
泛黄的纸张上大片空白,只有一行字:
妈妈走了,带走了家里所有的钱,没带我。
辛月知道里面写了这句话,可在再次看到这行字时,她还是感觉心脏狠狠抽了一下。她眨了眨眼继续往后翻。
后面的很多页都是日期加上一行字:
妈妈真的走了。
时隔多年,她依然能清晰地记得,自己当年写下这些话的心境。那时的她还抱着一丝希望,幻想着妈妈会在某一天回到这个一直被她嫌弃的家。
辛月继续一页一页的缓缓翻着,看那相同的六个字变得越来越僵硬、麻木。
一本笔记本就这样被翻过了一小半,日记本上的的内容才终于有了不同,上面写着∶
明明我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他们要叫我去死?
为什么?
辛月不记得自己竟还写了这样一段话,也不记得是以何种心境写下的这段话。
是难过?
疑惑?
还是愤怒?
她想了想,那时候她还很脆弱,估计会是难过更多一些。
因为年纪小,也是真的不懂,村里的人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明明她只是撞破强.奸犯想shā • rén,跟他拉扯了几番,最后成功逃脱,村里的人偏要说她没了清白。更是在那个从强.奸犯手里死里逃生的姑娘因抑郁上吊自杀后,问她为什么不去死。
“我要是你,早就跟着去吊死了。”
——不止一个人跟她说过这句话,像是巴不得她去死。
他们说她,果然是有娘生没娘养的,连什么是羞耻都不知道。
他们说她,长了张随她妈的狐狸精脸又怎么样,还不是成了个破鞋。
他们说她,她妈不要她,这下估计也没男人肯要她了。
她曾经以为,是因为没有受过太多教育才让他们的思想如此落后而浅薄。
后来她才知道,与受没受过教育无关,与环境无关,与是贫是富也无关,他们就是嫉妒,是恶毒,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坏。
不是每个农村里的人都这样,即便再贫穷的地方,也一定有有心地良善的人,而不管是偏远的山村还是繁华的大都市,偏偏总有那么一群人——
他们生活在泥潭里,便希望所有人都满身污浊,见不得有人出淤泥而不染,见不得贫壤里开出花来。
如果她不是长了这样一张脸,凭她家不太好的条件,凭她被亲妈抛弃的不幸,是该得到同情怜惜的,怎么也不该是像这样的诋毁与践踏。
如今看到当时写下的这句话,她心里自然没了半点难过,只觉得好笑。
她在心里哂笑一声,接着往下翻。
终于要回学校了!
这一行字墨迹很深,后面还跟了一个大大的叹号,像是期待已久的事终于到来,可那时候的她不知道,她以为的避风港,却成了另一个地狱。
那一年她刚上初中,去了县城里的中学,因为学校离家太远,她需要住宿,不用每天回来忍受村里人恶毒的目光。
刚开学的一两周里,周末她都不想回家,只想呆在学校,直到第周,一个初的男生带着一伙人把她堵在篮球场。
她不认识他,但从他的穿衣打扮和谈吐举止,完全看得出来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混子。
而他不仅是个混子,还是个十足的混蛋。就因为她拒绝了做他女朋友,迎接她的就是无穷无尽的欺凌。
明明这个世界那么大,可在那段时间里,她却没有可以躲避的地方,像一条海里的鱼被丢进了无边无际的沙漠里,无处可遁逃。
那段时间她大概是对生活已经绝望,在写了一段时间的日记后就没写了。
看着后面空白的纸张,辛月若有所思。
当年的事情,很多细节她已经回忆不起来了,还是看着这本日记本里文字才记起一些细枝末节。
她就想,要是多年后再翻开这本笔记本,那她能从遗忘记忆里找到的,也就只有那些无比煎熬的过去了。
但她的生活里也还是有一些美好的。
她思索着,手指轻扣书皮,最后拿着这本笔记本和习题册走出了房间。
在书桌前坐下后,她提笔开始重新写日记∶
日晴
今天一只很漂亮的蝴蝶飞到了我手上。
写完这句,她顿了顿,抬眸看了眼隔壁二楼。
过了会儿,她又接着写∶
蝴蝶飞走的时候,我看到了陈江野。
好像,总是能碰见他。
今天除了这些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写的了,辛月合上笔记本开始做习题。
在刷了好几页习题后,她余光瞄见隔壁阳台上出现了个人影。
是陈江野回来了。
“陈江野。”她喊住他。
陈江野本来就看着她,只是在她喊他后停下了脚步。
这位矜贵又冷淡的少爷似乎还是不习惯山里人用喊进行对话的方式,只现在那儿看着她,没有张口的打算。
“明天我还是八点来叫你吗?”辛月问。
陈江野点了点头。
辛月冲他比了个ok,然后继续埋头刷题。
陈江野却没有挪开眼。
辛月虽然埋头刷着题,但余光还是能瞄到他,知道他还一直站在那里。
她忍不住回忆了一下,这些天,从认识他到现在的这十多天时间里,他似乎总是这样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她,给人一种感觉——
他好像有点喜欢她,但又没那么喜欢。
而他们之间隔着的也仿佛不是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而是看不见的山,与越不过的海。
思绪飘远的这两秒,一个纸飞机又飞到了她跟前。
陈江野不知道什么时候折了一架。
纸飞机在她书桌前转了个弯,降落在院子里。
辛月起身去院子里捡起纸飞机,这次上面写了字∶
泡面吃完了
潦潦五个字,一如往常不带标点符号。
这次辛月没有直接扯起嗓子回他,而是也把话写到纸飞机上,然后扔给他。
今晚吃鸡,你要来吗?
看到纸飞机上的话后,陈江野将笔在手间转了一圈,继续在飞机上写∶
来
再一次收到他扔过来的纸飞机的时候,辛月笑了笑,不因为别的,只是觉得他俩这种交流方式蛮特别,虽然严格意义上讲就是传纸条而已。
但传纸条什么的,也是蛮青春美好的一件事。
不过这件事就不用记在日记本里了。因为她一定不会忘的。
*
傍晚。
昏黄灯光下,人围一桌。
这一次辛隆没那么拘束了,但还是觉得个人光吃不说话别扭的很,就依旧边吃边找话跟陈江野聊。
“小野你多大了?”
陈江野:“十八。”
辛隆:“已经满十八了?”
陈江野嗯了一声。
辛隆笑着拿筷子指了下辛月,说∶“辛月也满十八了。”
陈江野表情一怔,抬眸看向辛月。
“你们城里人应该读书读得小,你都高中毕业了吧。”
陈江野收回视线∶“还没有,下学期高。”
“那你跟辛月一样啊,辛月下学期也高。”
辛隆朝嘴里刨了两口饭,包着满嘴饭继续说,“辛月是出车祸耽误了一年,你怎么十八了才读高?”
听到辛隆说“车祸”的时候,陈江野眼皮跳了跳,接着皱起了眉,像是记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只是他垂着眸,密而长的睫毛盖住眼睑,让人看不出他眼底神色。
如果不是他停下了咀嚼的动作,大概也不会有人察觉他的神情。
辛月注意到了他表情,给辛隆使了个眼色。
辛隆收到辛月递过来的眼神,轻咳两声准备转移话题。
陈江野却又在这时开了口∶
“我也出了场车祸,在六岁的时候。”
他声音没多少起伏,也不带任何情绪。
“六岁?”
出于惊讶,辛隆脱口而出,“那么小怎么会出车祸?”
话都已经说出口了,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不该问,于是又收到了辛月一记眼神,遂赶紧补了句,“估计你也不记得了,六岁那么小。”
辛隆以为他这么说了后,他会像上次问他为什么来这儿一样糊弄过去,但没有。
他说∶“我记得,那天我妈跟我爸离婚了,准备从家里搬出去,我拽着她不让她走,我爸就朝我吼,说她不要我了,要去国外找她的情人。
我妈也没解释,转头就走。
我跑出去追她,她上车了我还一直追,追到拐角被一辆车给撞了。”
他说起这段过往时表情很冷淡,仿佛故事里那个被母亲抛弃的男孩并不是他,语气也漠然,像是全然不在意,且并非装出来的不在意。
房间里很安静,只听得见外面的婵孜孜不倦的叫着,带着些许呼啸的风声。
蚊蝇煽动翅膀飞到灯泡滚烫的玻璃壁上,又匆匆飞走。
辛月透过室内橘黄色的光静静看着旁边的人,从这张表情始终冷冷淡淡的脸上,她很难想象出他拼命挽留一个人的样子。
她曾经以为他身上的那股肆意不羁与眼底时常透出的倦意,是因为他出身优越,一切欲望都可以被满足,一切想法都可以毫无忌惮去做,所以才觉得这个世界索然无味。
但这一刻,她又觉得,他大概是厌透了这个世间的很多人,很多事。
“害……”
房间里响起一阵苦笑,辛隆感慨地说∶“你跟辛月还真是挺像,她妈也跟人跑了,不要她了。”
辛隆一边说着,一边顺手拿过一旁的白酒∶“我听你语气应该也看淡了,这才对嘛,人就得往前看,只要看得开,就没什么事是大不了的,照样该吃吃该喝喝。”
他把白酒举起来,问陈江野∶“会喝白酒吗?”
陈江野∶“会。”
“来点儿?”
“嗯。”
“那我去给你拿杯子!”
有人陪着喝酒,辛隆兴高采烈地拍了下大腿,立马起身去拿杯子来给陈江野满上。
两人就这么喝起了白酒,辛月也没拦着。
她知道他爸没两杯就得醉死过去,这么点儿酒量不但不伤身,对身体还有好处。
酒精能让人亢奋,辛隆每次只要一沾酒就会变得话贼多,牛皮能从天南吹到地北。
开始喝酒后,他全程就一个劲儿的叭叭,没停过。
但同样是喝酒,陈江野却像喝的是白开水一样,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既没有觉得辣口,也不见半点亢奋,更没有跟像辛隆那样脸红得像关公,那张脸始终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
陈江野算是很给辛隆面子,一直陪他喝了半个小时也没有显露出半点不耐烦。
辛月把他们不用的碗拿去洗了回来的时候,看到辛隆已经趴桌上醉死了过去。
她二话不说,俯身把他扛起来。
陈江野单手支颐看着她过分熟稔的动作,脸上浮起一点笑意∶“需要我帮忙吗?”
“不需要,坐着等我。”
说完,辛月就扛起辛隆把他往屋里扶。
刚走没两步,辛隆突然猛地抬起头来,大喊了句∶“我没醉,小野我们接着喝。”
辛月看他眼睛都没睁开,没管他,继续扛着他走。
辛隆跟说梦话似的接着喃喃∶“丽芬啊,丽芬啊……”
闻声,辛月脚下一顿。
丽芬,是她妈妈的名字。
辛隆是真的醉了,哪怕有一点清醒,他绝对不会喊出这两个字,更不会说出接下来的话。
“丽芬啊,我就从来没对你说过半个不字,你该知道的,就算你要走,我也不会强留。”
说到这儿,他本就沙哑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你要是跟我说离婚,我不会不离,你要钱我也都给你,偏偏你要拿着钱跟人跑了,让我跟辛月都成了笑话,你好狠的……”
后面两个字他没说出口,因为辛月把他嘴给捂住了。
快步把他扶回房间后,辛月关上门出来,一抬头就看到陈江野背对着桌子坐在椅子上,手肘懒懒地撑在桌子上,狭长的双眼半眯起看着她。
迎着他的视线,辛月心里像是有什么轻轻牵扯着。
真的不怪她会认为他也有一点为她着迷。
他看她的眼神实在算不上清白。
只要他在视线范围,似乎每一次抬眸,她都能看到——
他正注视着她。
她深吸了一口气,眨眨眼说∶“走吧,送你回去。”
陈江野手肘微微向桌沿借力,懒懒散散地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