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马军衙街入宜秋门,是到达内城最短的一条捷径,路程虽减半,但外城的道路全不如内城,坐在马车内一路颠簸,颠得人心浮气躁。
不知是不是因为立了春的缘故,朔风犹在,但吹不进风的地方,开始偷偷滋生出暖意来,身上的斗篷披不住了,领下泛起阵阵热浪,他抬手解开了赤金的领扣,随手扯下斗篷扔到一旁,也许是因为狭窄的空间伸展不开手脚,人呆坐在这里,坐久了能听见骨骼艰涩地扭动,发出”咯吱“的声响。
心下觉得好笑,以前风餐露宿,回到上京后居然开始乘坐马车,果真上京是个适合温养的好地方。又行一程,颠簸散了,想必已经进了宜秋门,他忽然开始认同明妆的提议,确实应该在内城买个宅子安顿下来,这样就不必每次长途跋涉,往返于内城和外城之间了。
马鞭偶尔敲打一下车辕,车外人声喧杂起来,驾车的七斗向内传话,“公子,遇上燕国公了,公子可要打声招呼?”
他没有应,上京遍地王侯将相,遇上总少不得一阵寒暄,但今日有点乏累,也调动不起情绪应付,因此错身而过就当没看见,怠慢就怠慢了。
仰起头,靠在车围子上,眼底余光瞥见门旁挂着的一柄剑,那剑的剑鞘上有一截煅造精美的装饰,虬曲的饕餮纹路打磨得光亮,每一处扭转都是一个小小的镜面,镜面里倒映出他的脸,拧着眉头,满脸不耐烦……他怔了下,这样的表情从十三岁起就不曾有过了,在家时候要学会隐忍,到了军中更要奋发向上,哪有时间用来耍小性子。
失笑,这是怎么了!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把那几道褶皱熨平了,有困顿也好,不遂心意也好,都留在了马车里。
车辇终于停稳了,外面的小厮将脚凳放置妥当,然后上前打起帘子,朗声道:“公子,到了。”
他舒了口气,起身下车,脚下刚站稳,衙门内就有人跑出来回禀,“禁中派遣黄门来传话,说官家召见公爷,请公爷速入禁中一趟。”
又是额外的差事,还不能轻慢,他颔首应了,入内换了身公服,便随前来传话的黄门进了左掖门。
从左掖门一路往北,崇政殿在内廷右路,平时作官家理政、接见臣僚之用,不那么正式,多了几分家常的气氛。御前的小黄门在宫门上候着,见人来了忙上前行礼,细声说:“官家等候公爷多时了,公爷请随小人入内。”
小黄门虾着腰,把人送进了殿门,南窗下,官家正站在窗前看盆栽中的一株石榴,错落卷起的竹帘下,照进一片淡淡的日光,挺过了一冬的观赏石榴置身那片光瀑中,已经没了生气,焦红的一团挂在枝头,表皮干瘪,隐约透出腐朽的气息来……官家看了半晌终于直起身,负着手走开了。
李宣凛肃容向上行礼,“拜见官家。”
官家抬抬手指让免礼,玉色袖笼中隐现赤红的衬袖,愈发衬得指尖没有血色。
弥光上前搀扶官家坐下,官家又指指一旁的官帽椅,对李宣凛道:“你也坐吧!今日叫你来,是为豫章郡王的事,内衙查出来的种种,朕已知悉了,之所以迟迟不下决断,是因为朕下不了决断。”
官家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半垂着眼,一场重病消耗了他许多精力,也许是因为身体不好,也许是因为逐渐上了年纪,深谋远虑的君王,彻底变成了优柔寡断的老父亲。
李宣凛谢恩落了座,但这件事暂且不便议论,便道:“官家知道,臣只是征战外埠的武将,若说上阵杀敌,臣尚且有几分本事,但对处置朝中事务,尤其这样的案子,实在一窍不通。那日是恰好,登楼观灯时臣在官家身旁,臣协助仪王殿下是遵官家的令,但这案子由头至尾,臣不过是旁听罢了,不敢妄断。”
他是个有内秀的人,不似一般武将莽撞,口无遮拦,深知关乎皇嗣非同小可,因此等闲不肯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