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隔了半个世纪,与后来的自己,遥遥相对。
颜广德两指夹起这张一寸大头照,低头看了片刻,左边嘴角微抽。他随手挥开摊放在椅子上的一堆杂物,坐在电脑桌前,将两条一米四的大长腿随意架在桌面上,啪嗒一声,点燃了一支烟。然后……猛地呛咳起来。
时隔五十一年,颜广德早已忘却上个世纪烟草的味道。冷不丁叫这焦油味呛的一阵猛咳,眼底呛出了泪花,嘴角却越来越翘,仿佛内心深处隐藏了一个夜晚的欢喜意流淌出来。真好!他逮住靳言了,那个活生生的靳言,活色生香地站在他面前。他今晚居然还吻了靳言。
颜广德猛然起身,带倒了椅子,兴奋地在逼仄的出租屋内转圈。靳言躺在他脑海深处,以一种不可言说的姿势大张双臂,对他道,老夫子,欢迎重新回到这个世界。
颜广德成功地,硬了。
……
再后来,在一切汗涔涔湿漉漉的充满了不可言说气味的狭窄出租屋内,颜广德拎起新换的床单,眯眼看着阳台上刚晾上去的四角平裤。
老子以前可真是个青涩的雏儿!他暗自自我唾弃。
窗外鸟鸣叽啾,天光渐渐大亮,又是崭新的一天降临。
*
第二天下午,颜广德去学校教务处打了申请。然后捏着系主任签名的推荐信,仓促夹在厚重的土黄色纸质文件袋内,再次打车去了蝌蚪软件开发公司。
他钻到公司的时候,老江正给Johnny训话。他隔着玻璃窗,远远看见穿白色卡通T恤的Johnny低了头,左边耳朵上的耳钉一闪一闪,映了外面射进来的阳光。时隔51年,再次见到Johnny的感觉很奇特,就像是行走在一个时空错乱的异度小世界,令颜广德驻足良久,面色晦暗难明。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拉开专属于他的格子间门,然后坐在笨重的电脑显示屏前敲击键盘,飞快地替自己补录工作证明资料。耳边时不时传来几个同事的抽气声。隐约有人在小声议论他——
“看见了没,这就是无名大学来的那位校草……”
“卧槽长得挺帅啊……”
“不光是帅啊,人分明就是靠着高学历混进来的,据说还是老板的学弟……”
“有没有搞错,就咱老板那智商,居然是无名大学毕业的?”
“嘘,小声点,老板下午经常来搞突击检查的!”
人言纷纷,就像一大团一大团乱入的野草,疯狂钻入颜广德耳中,随风声飘摇不定。颜广德淡淡抬起眼眸,已经根据此处时空调整至纯黑色的瞳仁微缩,年轻的身体内有血脉贲张,恨不得跳起来将这些多嘴多舌打扰他录资料的闲人都痛殴一顿。
他抿了抿薄唇,收起脚尖,面上照例无波无澜。
Johnny出来的时候经过颜广德的座位,颜广德拍拍他的肩膀,Johnny立刻回头感激地冲他笑笑。
1999年,Johnny刚从高中毕业,皮肤苍白,典型的昼伏夜出的E时代人。他看上去有一种无所在乎的骄傲的神气。但是只有颜广德知道,当年的Johnny其实是个敏感的“孩子”。所谓孩子,就是指任性妄为,在自认为受到伤害时,弓起腰身炸起全身的毛,向外界亮出尖利的爪子与雪白的牙齿,等待时机一到便恶狠狠给予所谓敌人以致命一击。
颜广德一向都知道,Johnny狠毒而又优柔。那狠毒是对着除了他颜广德以外所有的人,而优柔,自然是对着他颜广德。Johnny曾在后来的二十一世纪,无数次当面或通过代码向他表白,说爱上他,就是始自1999年。
但Johnny究竟爱上了他的什么,颜广德至今一无所知。或许,他只是没有兴趣去关注。
爱了或恨了,于他何干?再者,青春时光里的那些烂账,谁还不曾蹭了一地狗粪呢?总不能因为他当年惹了Johnny,便从此要对这个多疑敏感的孩子负责大半辈子!
……虽然的确没错,当初在1999年开春那场千人涌动的人才交流会上,是颜广德拍板把他定了下来。颜广德至今记得他当时递交的应聘提案。1999年的Johnny毫无疑问是个有才华的人,适当的时候需要鼓励。但也仅此而已。在此后的漫长的半个世纪,他待Johnny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只是碰过嘴唇,挥手烧掉了Johnny亲手推出来的昂贵的一车玫瑰花。
颜广德目送Johnny回到自己座位上低头工作,满意而又凉薄地笑笑,再没说一句话。他重生至1999年,但是Johnny并没有。这些昔日过往里的种种纠葛,此次还是早点了断的好,也免得日后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哦不,没有日后。他懒得碰Johnny这种人。
颜广德起身,冲泡了一杯速溶咖啡,晃了晃,目光透过格子间模糊的磨砂玻璃看出去。外头零落有五六个人在对着电脑敲击键盘,劈里啪啦,乱成一片,看起来很忙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