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不追究,林伯远想追究,他直到傍晚才知道耿丘氏大理寺喊冤,抖出大耿氏收买稳婆谋杀生母陈氏的秘密,林伯远掉头就冲了回来,进门怒喝:“耿秀娥在哪儿,那个毒妇在哪儿!”
大耿氏连同小耿氏都躲在林老夫人的养心堂里。
林叔政比林伯远还早回来,一回来就闹着要休妻,他也不是第一回闹休妻了,可每次都被镇压了下去。这回觉得既然已经跟耿家彻底撕破脸翻,且外头已经人尽皆知小耿氏的恶毒,此时不休妻更待何时。
林叔政跪在林老夫人和临川侯面前声泪俱下:“祖母父亲,她杀了一个又一个,有她在一日,我就休想再养下孩儿,你们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我绝后吗?就算我们欠了耿家两条命,可这些年他们害死的林家人岂止两个,四个都有了,够了,尽够了。您二老就可怜可怜我,放我一条生路吧,我跟她是再也过不下去了。”
林老夫人没了主意,一面心疼孙子,一面又心疼小耿氏母女三,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只能无措望着临川侯,“大郎,你倒是说话啊。”
小耿氏和林二娘又哭又闹,林元娘麻木又悲哀的跪在地上,善恶终有报,谁也逃不了。
“让她去庄子上待着吧,我会给你抬两个身家清白好颜色好生养的良妾绵延子嗣。”临川侯深思熟虑之后开口。现在休妻固然没人会说林家忘恩负义,可fēng • bō过去之后,风向就会变。因为林家强耿家弱,林家受过耿家大恩,耿家独苗不明不白死在林家,所以在处置耿氏女时他得留三分余地。
小耿氏哭天抹地喊祖父,也就是对林家有大恩那位老舅公:“祖父,你看看啊,他们林家人忘恩负义,想宠妾灭妻!”
“你再多一句嘴,我就让老三休妻。”
小耿氏倒抽一口冷气,硬生生把嘴边的哭骂咽了回去,战战兢兢缩成一团。去了庄子上还有回来的机会,可要是被休了,林叔政这王八蛋后脚就会欢天喜地张罗着娶填房,哪还有她回来的余地。
临川侯接着对大耿氏道:“你去庄子上照顾九郎吧,没我的话,不许回来。”林家九郎先天不足一直被养在庄子上。
大耿氏抬眸望着神色冷漠的临川侯,她想过的最坏结果是他一根白绫吊死了自己,让她以死谢罪。她沉默地垂下眼,看来他终究是看在姑母看在去世的父亲看在这五十年的情分上,选择对她手下留情。
“好。”大耿氏低声应下,不过是去庄子上罢了,反倒比在府里自由些,她正可想法子除掉小耿氏,让林叔政娶新妻。等有了孙子,再求求老姑母,就还有翻身的余地。
*
“父亲。”一直等候在门房林予礼拦住愤恨交织的林伯远。
林伯远赤红着眼,胸膛剧烈起伏:“耿秀娥呢?”
林予礼拉住林伯远:“您跟我来。”
走了一段路,恨到脑袋发晕的林伯远反应过来,这是回自己院子的路,他挣扎:“我要去找耿秀娥,我要亲手杀了那个毒妇为你祖母报仇!”
“然后呢,您因为弑母被凌迟,我们兄弟姐妹六人沦为十恶不赦罪人之后,再无前程可言,淼淼也将失去庇佑。从此我们这一脉都得夹着尾巴做人,喜悲生死掌于他人之手。”林予礼平静望着林伯远,“如果这样您还要坚持现在就去杀她的话,我不拦您。”
林伯远攥进拳头,肩膀不住颤抖:“你祖父打算怎么处置那个毒妇?”
林予礼拉着林伯远进了书房,才把临川侯的处理结果告诉林伯远。
“庄子上,和老九一起,那算什么惩罚!她杀了我娘,所谓的惩罚就是让她去享受天伦之乐,她照样能呼奴唤婢锦衣玉食。”林伯远整个面孔前所未有的狰狞,惊人的愤怒在他胸口炸开,“可我娘呢,我娘嫁给他,没享过一天福,最后被耿秀娥活活害死。他早就知道却装聋作哑,姑息养奸四十年,如今真相大白就给我这么一个惩罚。在他眼里,我娘就是一条贱命,死不足惜!”
“父亲。”林予礼郑重直视林伯远的双眼,“儿子向您保证,过了这个风口浪尖,儿子会让她向祖母偿命。您稍安勿躁,不要冲动。儿子答应您,一定会为祖母报仇,绝不会让她枉死。”
林伯远怔怔望着他,悲愤与自厌逐渐攀上发红的眼角:“终究是我无能,我若有你姑母一半本事,他岂敢这样欺人太甚,他不敢,他早就处置了那个毒妇向我交代。”他狠狠地闭上眼睛,颓然靠坐在椅子里,胸膛起伏不定,喘息声越来越急促,脸上肌肉不断抽搐,像是在承受着不为人知的痛苦。
之后两个时辰,林伯远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彷佛泥塑木雕,水米不进也不睡觉。林予礼放心不下,找来了江嘉鱼。
一直留意着这边动静不敢睡的江嘉鱼闻言,立刻端着一盅鲜虾粥过去。
靠坐在椅子上的林伯远两眼空洞,没了先前的光芒,只剩下麻木与绝望,哪怕是见到平日里最疼爱的江嘉鱼,也没有一丝波动。
江嘉鱼走过去,把粥放在桌子上,蹲在林伯远身前,微微仰起头望着他,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林伯远,似万念俱灰。
“舅父,外祖母的仇会报的,大表哥说了,他一定会为外祖母报仇,您要相信他。”
林伯远眼神依旧呆滞:“我知道,一年两年,三年五载的,你表哥总会替我杀了那个毒妇,可淼淼,忍字头上一把刀。”他面色更加苍白,指尖不断痉挛,彷佛真有一把无形的刀在凌迟心脏,“我娘躺在底下长眠四十年,她却安享富贵四十年还将继续享受下去。”
林伯远嘴角颤抖,脸上肌肉紧紧地绷着,几近哽咽:“若是你娘还在,那毒妇这会儿尸体都已经凉了。我恨,我恨耿秀娥,更恨我自己无能!”
江嘉鱼如同被什么狠狠蛰了一口,细细密密的疼泛上心头,一起泛上来的还有一种难言的恐惧,面对仇人,却无能为力,这是对弱者的惩罚吗?
好像,是的?
耿润松的案子以意外失足落幕,可桥洞下那片被人为破坏的现场却让江嘉鱼认为那不是一场意外。然而耿丘氏势单力薄,那么,就只能是意外而已。她并不是同情耿家祖孙,她只是有点害怕在这件事里看见的权势。
案子落幕,不再需要配合调查的大耿氏小耿氏婆媳姑侄俩也即将启程前往郊外的庄子接受她们的惩罚,如果这算惩罚的话。
杀了人,不需要偿命不需要坐牢,不过是换了地方继续当主子。就这样,小耿氏和林二娘母女两个居然还上蹿下跳不想去,觉得这个惩罚太重,试图改成在府里禁足思过。
当真是欺负死人不能活过来报仇,也欺负活着的□□头不够硬。
大耿氏向林老夫人辞行,碍着临川侯就在边上,林老夫人不好说过一阵我就想办法让你回来,只说让她好好照顾九郎。
大耿氏连声应是,跪下拜别林老夫人,拜到一半,门口传来动静。
“都在呢,正好,把一些话说说清楚,”林伯远淡淡道,“下人都出去,走远一点。”他看向坐着的临川侯,“不怕丢人让她们留下也行,反正我不要脸的。”
临川侯目光沉沉看了看林伯远,抬了抬手,屋内奴仆才鱼贯而出。
林伯远当前,大耿氏自然也就不再继续拜,她曲起一条腿,扶着膝盖刚站起来,忽见林伯远欺身靠近,不等她反应,后脑发髻被揪住,同时腹部剧烈一痛。大耿氏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的林伯远,她甚至都没感觉到疼,只有巨大的震惊:“你!”
林伯远狠狠搅动匕首:“你是不是很得意,杀了我娘还能全身而退,还盘算着东山再起。我也盘算了下,我发现杀了你其实我不用付出任何代价,你得白死。”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快到临川侯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等他反应过来冲上去踢开林伯远,那把匕首早已经把大耿氏五脏六腑捣烂,连肠子都露了一截出来。
林老夫人惊骇欲绝,喊都喊不出来,眼珠子一翻晕了过去。
躺在地上的大耿氏忽然精神一振,她死了,林伯远就做不成世子,她的三郎顺理成章可以接手世子之位。她断断续续地喘息着:“来,来人!”大量失血让她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她把求救的视线投向临川侯,瞬间如坠冰窖。
临川侯神情变换不定,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没有丝毫喊人进来的动作。这一刻,大耿氏醍醐灌顶,明白了林伯远那句‘你得白死’。
被临川侯踢翻倒地的林伯远爬起来,看着绝望又悲愤的大耿氏,他痛快地笑起来:“老头子最会权衡利弊了,他不在乎我的死活,可他在乎林家的名声,在乎文长的前程。林家刚因为你们几个姓耿的丢了大脸,要是再出个弑母的世子,啧啧啧,一家子以后都别出去见人了。文长是崔相弟子自身也有能力,还马上就要迎娶李氏嫡女,以后没准就是三公九卿的苗子。下面侄子无论是资质还是资源拍马都赶不上他,老头子且舍不得毁了。”
林伯远掸了掸袖子上的灰:“他不在乎我娘的命,权衡利弊之后护住你。这会儿,他也不会在乎你的命,权衡利弊之后会选择护住我,所以,你死了也是白死。”
大耿氏费力蠕动苍白的嘴唇,喉间溢出破碎的呻|吟:“我……鬼……不会……你。”
“你想说做鬼都不会放过我吗?真可笑,要是真有鬼,我娘我姐难道会放过你,所以你还是别自欺欺人了。”林伯远面无表情看着目光逐渐涣散的大耿氏,“其实你真正应该恨的是他,今日种种局面都是他不作为造成。”
大耿氏艰难转动眼球,直勾勾盯着临川侯,一滴浑浊的眼泪突然滚落,她的手脚轻轻抽搐两下后,彻底没了动静。
临川侯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怒骂:“就算要杀她,你就不能再等等,一定要弄成这幅鬼样子。”
“如果耿秀娥杀的是洛氏,你能等吗?”林伯远冷冷道,“刀子不扎在你身上,你当然不疼。我就是故意当着你们母子的面杀了她,我娘虽不是你们杀的,可要不是你们的纵容姑息,她不会冤死四十年。”
临川侯深吸一口气:“你个蠢货,你这一刀捅得是痛快了,可你就没想过万一我也兜不住的后果。”
“耿家人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你不都给兜住了,你这么有能耐,这件事当然也兜得住。兜不住了或者你不想兜也没关系,我会在官府上门之前一刀抹了脖子,不会坐实了弑母这个罪名。为生母报仇杀继母,好好运作一下,未必会连累文长几个。”林伯远低头看着染血的匕首,舒心笑起来,“我这个人蠢笨无能,能活下来是靠阿姐,娶了个好妻子也是靠阿姐,养出个好儿子还是靠阿姐。我浑浑噩噩活了四十年,没干过一件像样点的事情,今天总算是干了一件,也不枉我娘拼命生我一场。以后见了阿姐,也有脸跟她说我还是有点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