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都的夏天,清晨六点,天就已经亮了大半。刘水榕习惯早起,一个人安静地去厨房那边,给儿子和屈婶儿准备早餐。
到走廊尽头,刘水榕正好碰上抱着书本晨读的林英。这些天,刘水榕每天都会在这里碰到她。
林英有的时候读的是语文:“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是李白的《南陵别儿童入京》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依旧是李白的,《将进酒》。
刘水榕很多很多年没接触过诗词歌赋,她其实并不太记得每句诗词的具体意思,但她看得出,林英读书时脸上满满的朝气,爆发着无限的生机与力量。
有时林英读的是英语,单词、长句,刘水榕完全听不懂,却依旧沉迷于林英的音调中。
有的时候,隔壁那个沉默寡言的小男孩阿勃也会加入晨读的队列,他不敢像林英那样大声读出来,一个人缩在阳台角落,小声嘀嘀咕咕,但很认真。
刘水榕羡慕他们。
还有的时候,阿勃和修狗会一起做早餐,修狗活泼,总是抿着笑和她聊天。
刘水榕从修狗的话中得知,他下学期想要跟着哥哥跳级,哥哥从四年级跳到六年级,他从二年级跳到四年级。小男孩还会给她分享他们兄妹三人在少年宫遇见的趣事儿,会夸哥哥特别擅长奥数题,夸妹妹跳舞特别厉害。
那家的小女儿茶茶也是,七岁,和刘水榕的儿子薛乐康一样大,却比薛乐康可爱太多。明明都是被宠大的孩子,茶茶天真无邪、善良温柔,乖巧懂事。可是薛乐康,不论在家里,还是在外边,都是实打实的熊孩子。刘水榕自己都觉得烦。
但今天刘水榕实在没有心情和修狗闲聊,也没有心情去想别的事。她满脑子,都是屈婶儿骂她的那些话。她只是想出去上学,想读夜大,就被骂得狗血淋头。
如果她说想要去工作,不知道屈婶儿反应得有多大。
她的手在抖。
刘水榕回过神来,摇摇头。
七点半,早餐做好了。
刘水榕去叫屈婶儿和儿子起床吃饭,屈婶儿倒是醒了,可儿子骂骂咧咧不愿意起来,哭声很快传了出来。
屈婶儿一边骂她:“这么早做什么饭?就不能让你儿子多睡会儿。”一边哄薛乐康起床。
吃过早饭,八点,屈婶儿在家哄孩子,刘水榕一人出去买菜。菜市场里很挤,地面的湿的,烂菜叶随处可见,空气中有股难以描述的臭味。
九点,回到家里,刘水榕总算有片刻属于自己的时间,能够安心休息一会儿。再过一个小时,又要开始做午饭了。
也就是这时,刘水榕的房门突然被敲响。
她开门,外边站着的是林英。小姑娘微微低头,手指搓着裙边,有点无措。
刘水榕温和地笑了笑,她以为林英是来为昨天的事情道歉的,“没关系,和你无关”几个字已经到了嘴边,林英却突然抬头,对她抿出一个微甜的笑:“水榕姐,今天榕树中学招生宣传,学校对外开放,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逛逛看?”
刘水榕愣住了。
她下意识就想点头,可是她听见隔壁房间,薛乐康哭闹的声音,嘈杂的电视声,屈婶儿哄人的声音。刘水榕犹豫了。
然后她低头,看见林英眼中的光,小姑娘长着一双狭长漂亮的凤眸。林英其实是那种极具攻击性的外表,但她性子软,平时看起来很乖,很容易欺负,可这会儿,刘水榕清晰看见了凤眸中的光点。
像是划过夜空的流星一样美,星星碎片散落在她的心房里,到处都是。
刘水榕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好呀。”
刘水榕去敲响隔壁门,屈婶儿一听说她要去学校逛,眼中凶光毕露:“你还真赶去!我让高飞打断你的腿!”
刘水榕淡淡地解释说:“榕树中学今天对外开放,我想带乐康去参观参观,给他熏陶一下。”
屈婶儿这才露出笑来:“你不早说!我们乐康聪明得很,肯定能考上榕树中学,以后再考大学,出息着呢!”
苏家那几个小孩,还有林英,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刘水榕看见他们的目光,觉得有些脸红,又有些愧疚。她知道自己儿子是什么性格,这一趟游玩恐怕有的麻烦了。
还好,薛乐康有些怕林英和阿勃,也有些怕今天的刘水榕——他本能地感觉到,妈妈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薛乐康一路都很安静。
直到他们走到校门口时,薛乐康看见街对面有卖冰棍的,嚷嚷着让刘水榕去买。
“不行。”刘水榕拒绝得很坚决,“学校里不能吃冰棍,我们参观完了出来再吃。”
薛乐康一下子尖叫出声,对着她又打又闹,最后还躺到地上打滚。旁边修狗和茶茶嘻嘻哈哈说着话,像是没看到薛乐康这个人。阿勃瞥他一眼,目光像是在看动物一样冷。林英尴尬笑着转移话题。
刘水榕只觉得脸红得厉害。
没人去哄薛乐康。
刘水榕第一次狠下心,对薛乐康说:“你不起来我就走了。”
最终薛乐康哭哭啼啼地跟在他们后面,进了学校。
对外开放日,学校里很多人,大多都是父母带着即将升学的孩子。一家人脸上幸福满满,慈父严母,或是慈母严父,还有朝气蓬勃的孩子们。
教室外种着榕树,遮蔽了低楼层的窗户。今天可以进空教室参观,一排排整齐挨在一起的桌椅,前后都是黑板,靠窗处挂着一台电视机。
刘水榕坐进去,往窗外看,风一吹,树影婆娑。上课铃声打响,恍惚间,她好像真的回到了学生时代。心脏跳动,一下一下,很重很重。
走出教室,又去操场闲逛。广阔的操场,这会儿许多小孩在上面奔跑着。不远处是高大的主席台,另一边国旗飘扬。
几个小孩放开了撒欢,跑在前面。
林英和刘水榕并排走着,林英突然对她说:“水榕姐,其实我是来榕树中学借读的。我是三河高中的学生。我爸妈不让我读书,把我送去广城打工,是三河高中的校长亲自来把我捞回去的。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爸妈他们联系了。”
林英埋头笑了笑,藏住眼角微热的泪。
刘水榕忽然感觉,心脏被什么重重地击中了。
离开学校,刘水榕心绪复杂无比,已经彻底忘了冰棍的事情。阿勃突然出声:“阿姨,你等一下。”
小男孩快步跑到街道对面,买了一堆冰棍回来,挨个分给大家。妹妹、弟弟、林英、还有他自己。最后还剩一根冰棍,阿勃拿着它走到刘水榕面前。
薛乐康看得直流口水,伸手就要抢,被阿勃轻易躲开。
阿勃把冰棍递到刘水榕怀中:“阿姨,我请你吃。”
刘水榕怔了许久。薛乐康倒地就哭。
刘水榕低头咬一口冰棍,甜的。
几人开开心心在树荫下吃冰棍,薛乐康哭得惨不忍睹。直到他起身,刘水榕才把自己吃剩下的半根冰棍给他。
除了薛乐康,一行所有人都对这趟参观很是满意。崽崽们牵着手走在前面,茶茶和修狗一起唱着歌,阿勃被迫听他们的魔音,满脸想逃。
……
转眼到了晚上。
丈夫薛高飞终于出差回来,睡前,刘水榕用力咬住舌尖,鼓足勇气,轻飘飘地告知他一声:“我要去上夜大了,明天就去报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