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全彬在她身前,并不回头:“能说话的地方。”
“你家门口不能说话么?”
“不是待客之道。”
他带着朝云,到了最明亮的正堂之中,将朝云请到了上座。
“来人,看茶。”
孙全彬向外头一招呼,小黄门端着茶店上来了。
放到朝云面前,这才是待客之道。
朝云看向坐在不远处的他,一身玄色的裘衣,又有豪气,又有贵气。这是他的常服,不是官服,她怎么看都觉得顺眼。
只是今日的他,总让她觉得很生疏。
“孙全彬。”朝云叫他的名字。
“娘子请说。”
他看向她,却又躲着她的目光。明明可以对视,偏偏要装作喝茶。
举起茶盏到了嘴边,抿一口,又轻轻放下。
朝云空地咽了一咽,喉头翻滚着许许多多的话。一路过来时,她便在想今日要跟他说什么。可真坐在了他的面前,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孙全彬亦然,枯枯地坐着。
良久,朝云总算开口:
“我本有很多话想说,也想好了该怎么说。可我突然,只想说那些真的想说的。”
孙全彬终于抬眸看她,看见她那眉眼之中逼人的英气,和说话时无畏的样子。
“孙全彬,我不相信你不知道我的心意。”
朝云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没有掩饰的茶,也没有心虚的额发,就是目对目,谁的心意,都能用一双眼睛看透。
孙全彬勾唇笑了:“娘子说笑了。我同娘子不过几面之缘,哪里就能看透娘子心意……上一回,娘子得官家赐婚,还要恭喜娘子。”
朝云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怒视他:“你何必跟我装傻,这里又没有旁人。”
“娘子又何必发怒。”
孙全彬瞥了堂中站着伺候的小黄门,那黄门便无声地退下了。
余光之中,他看到了朝云拍在桌子上的手:“正是严寒时节,娘子若是冷,我叫人给娘子拿个手炉过来?”
朝云冷笑道:“手炉有什么用,要酒才有用呢……你和我说过,在西北,那里的人喝酒都不用酒壶酒杯,只是用一个酒囊,对吗?”
“……”
“长卿…孙全彬……孙押班。”朝云复坐,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再次开口时,言辞之中的硬,已经不动声色地换成了几分柔软。她的目光也顺势软了下来,看着孙全彬,像是在哀求他:“我没去过西北。你……你带我走吧,带我去西北,带我离开东京,孙全彬。”
孙全彬在大漠之中,曾听到过幼狼的哀呼声。
大漠中生存不易,狼崽子自打从娘胎里下来起,便要学会自己狩猎。因它知道,母狼也好,狼族也好,但凡能够护佑它的,随时都有可能消失在大漠里。
那里永远有比狼更凶狠的东西,有时是野兽,有时是风沙。
每一匹狼的身上,都有无可驯服的野性与傲气。它们永不向任何东西低头,野兽也好,风沙也好,它们不会对着造化赐予它们的灾难哀叫。它们明白,当自己哀叫时,便再也没有战胜它们的机会,野兽和风沙迟早会吞没它们,并且比从前更加凶残。
哀叫的狼,就是输了的狼。
他见过一只困在流沙中的幼狼,母族认定了它难以挽救,于是弃它而去,将它丢在了流沙里。
幼狼在深陷之地苦苦挣扎,可也无果。它越是搅动着沙,越是沉没。直到只有一个脑袋露在了沙外,幼狼才醒悟过来:它已经不可能活下来了。
一切都抛弃了它,它即将在这里死去。
于是,它对着苍天,嚎出了死亡前的最后一声哀鸣。
稚嫩却有力,如同一声怒责,斥问天道不公。
孙全彬在马上旁观了幼狼的沉陷,他并没有去救助,而是在最后关头,给了那匹幼狼当头的一箭。
伴着回荡于风中的哀鸣,他的箭,破风而去,了断了它。
他看着李朝云这副模样,就像看见了当初在流沙之中的那只幼狼。
从来的傲气被她收敛,她的哀求,就是狼最后的那声嚎叫。
带我去西北吧。
幼狼朝着天哀嚎着。
孙全彬再一次搭上了弓,满弦。
“西北非常人可居,娘子区区一小女子也,安可作此妄想。”
孙全彬淡淡地说,
“娘子即将成婚,此桩婚事乃官家择定,娘子将来相夫教子,安心生活在汴京城里吧。”
李朝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泪氤氲眼中,生生地被她逼了回去。
她问:“你叫我,安心生活在汴京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