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索解释道:“这个渔村有树葬的习惯,只用于那些没到三岁就夭折的孩子。棺木绑在树上,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意味着这些孩子永远被母亲拥抱着。”
江倦的眼神亮了一亮,卡索觉得,他可能有点心动。
最想回家的人偏偏无家可归,自卑到连死后也不敢和家人同葬,能找到这样一处静地安身,对江倦来说可能是最好的归宿了。
江倦看着树上的棺材,翻出口袋里的糖果,在每棵树下都放了一颗。
卡索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里除了早夭的孩子,其实还长眠着一位熟人,或者该说,是你的亲人。”
他把江倦带到树林深处,在这鲜少有人打扰的地方立着一座孤零零的无字石碑。
卡索双手合十,在墓碑前做了简短的祈祷,又在坟包上添了把新土。
不久前应该有人洒扫过这座孤坟,坟头上没有杂草,碑前还有烟酒供奉,看得出虽然埋骨于偏僻之处,但依然有人惦念着长眠在此的人。
江倦认出插在墓碑前的匕首是百里述的爱刀,蹲下身去拔了出来,发现刀刃上还沾着陈旧的血痕,早已氧化发黑。
“睡在这里的人名叫花知北,从血缘上说,他是你的舅舅,生前他也是你父亲江寻的好兄弟。”
“你把我带到这里,是想告诉我什么?”
江倦坐在坟前的石凳上,凝视着那座空碑,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花知北那张和母亲无比相似的脸,以及他被倒吊在木桩上惨死的照片。
那是他对花知北所有的印象。
“我可以满足你的心愿,让你如愿以偿知道你父亲当年死亡的真相,但是有个条件。”卡索站起身正对着江倦,“你得帮我,帮我们一个忙。”
江倦示意他说下去。
“张咏君在死前给你透露的线索来源是我,关于真实性你不需要怀疑,要说有什么问题,大概就是他想跟你讨价还价,保留了一部分情报,后来也被你逼问得差不多了。”
在卡索的讲述中,事情的起因是长宁的一个毒贩在交易时坐地起价,与买主发生了争执,瘾君子气不过就反手举报给了派出所,毒贩在被追捕时狗急跳墙,绑架了一个女童,以人质的性命要挟,向警方索要现金和交通工具逃离了现场。
长宁刑侦在接到分局报告后立刻出警,但当时禁毒的主力都在宿安监督指导调查一起跨省涉毒案,雁息方面的支援也不够及时,只能请出了当时身在长宁,经验最丰富的江寻带队实施救援和抓捕行动。
当时江寻已经调任省厅,不再属于长宁公安,因为一起曾经由他经办的案子出现反转,公诉时嫌疑人的辩护律师提出了新的证据,需要他出庭作证,并对案件的细节做出解释,他才会在那个巧合的时间点回到长宁。
警方临时为毒贩准备了一辆装有定位系统的面包车和十万元旧钞,毒贩要求警方的跟踪不能小于一公里,否则他就当场杀死人质。
江寻亲自带队追捕毒贩,可在对方进入雀兮山区以前,定位信号就消失了。
等警方追到最后发出信号的地点,发现毒贩已经弃车逃逸,现场留有血迹却不见人质的踪影,江寻推测毒贩是带着人质进入了山区,在向省厅总队和长宁支队报备以后,便带着一队人进入山区搜寻。
在搜捕毒贩的过程中,江寻追着一名可疑男子进入山林深处,与队友失散。
当队友找到他时,他正在和身上绑着炸弹的姜誉交谈,在发现有人靠近后,持枪的姜誉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大声怒斥着什么,队友距离他们的位置太远,并没有听清。
江寻向队友发出信号,阻止其他人靠近,并耐心说服姜誉平静下来,紧接着越来越多的警察聚集过来,就在此时炸弹被引爆,即使江寻有俯身闪避的动作,还是没能躲开。
“官方给出的解释是,这时姜誉情绪非常激动,听不进劝说引爆了炸弹,导致江寻死亡。其实这个说法漏洞百出,如果真是那样,现场不可能找不到姜誉的尸体。真相是,姜誉身上并没有携带炸弹,他能安全离开现场,是因为江寻放走了他。”
江倦闻言微微眯眼,目光凌厉如隼,“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不用怀疑我这话的真假,对你,我绝对没有谎言。”
卡索继续道:“江寻会死在爆炸里,是因为他踩到了反步兵地雷,还是经过改造的,威力很大,在他踩下去时就会启动定时装置,一旦抬脚就会立刻引爆,这也是他不让队友靠近的原因,也是你哥哥口中那关键的七分钟。”
“是谁设的陷阱,姜誉吗?”
“不,用毒贩绑架这一出好戏引出江寻的人是姜誉没错,但想杀他的人却不是,我想姜誉也是信错了人,才会导致你父亲惨死,在之后的很多年里,他都很愧疚。”
江倦想起了他与萧始回宿安时的一些细节,“我爸出事以后,我们一家人就搬离了老家,今年回去的时候,我发现有人曾在我家的老房子里住过一段日子,是姜誉吗?”
卡索点点头,“十年前他用假死的手段抹杀了自己的存在,以此消失在大众视野中,他需要一个隐蔽的地方生活,而你家长期没人居住,不会有什么人拜访,地点又很偏僻,是最合适的地方。”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而且也很适合悼念你父亲。”
“两个问题。”江倦揉了揉自己干爽的头发,将勾在指间的发丝散在风中,“为什么我爸会中招?他那么谨慎的人,怎么可能一脚就踩在地雷上?别用运气差这个理由敷衍我。还有,如果不是姜誉,那是谁害死了他?现场难道还有第三个嫌疑人存在?”
“后一个答案很简单,是叶承志。你应该能猜到,姜誉在叶、程两家利益集团面前话语权不多,想要站住脚,就必须要付出代价去巴结两人。原本姜誉只是想找机会和江寻面对面说清一些事,可叶承志在这件事中横插一脚,让姜誉变成了害死江寻的元凶。”
说到这里,卡索本想点一支烟,可看到江倦苍白的脸色,又放弃了。
“至于前一个问题的答案,也和叶承志有关。他盗走了花知北的一根遗骨藏在埋了地雷的位置,江寻明知道那是陷阱,还是一脚踩了进去。”
卡索有些动容,垂下眼眸,对墓中人做了个悼念的手势,“江寻曾经答应过花知北,不管怎样,都一定会把他带回家,所以即使面对着粉身碎骨的威胁,他还是奋不顾身。”
江倦闻言异常沉默,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现在该作何感想。
许久之后,卡索说:“警方给出的消息也不全是假的。至少江寻临死前的最后一个动作真的是俯下身去,用他自己的身体,护住了挚友的遗骨。”
这就是真相。
这就是江住至死隐瞒,不肯对弟弟透露半个字的真相。
江倦忽然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空虚,就好像支撑着他活了这么多年的强烈情感在一瞬间被抽离了,连对杀父之仇的执念都随着叶承志的死烟消云散,失去了灵魂的他突然找不到自己人生的方向了。
如今不管是姜誉还是叶承志,都已成了泉下的孤魂,就连花知北也在这一隅静地等待时光老去,只有他成了那个被抛弃的可怜鬼,苦苦追寻十年,却只等来这样的结果。
江倦好像在一瞬间老了十岁,也终于明白萧始百般阻止他探求真相的原因。
在过去的十年里,复仇是他唯一的人生目标,一旦达成或注定无法达成,他未来的生命就没了意义,会像一朝盛放的昙花,一刹芳华,又迅速枯萎,凋零入土。
“这件事……”
江倦深吸一口气,从卡索的口袋里翻出烟,自己点上迅速抽了几口,需要用另一只手按住夹烟的手,才不至于让手抖得太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