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贤帝的登基仪式在入冬第一场雪的时候举行,年号靖国,意在举国安宁,不生事端。
京师本处在南方,极少下雪。却自从蓟州兵变之后,似乎每个冬天都下雪了。
钦天监的监司说,整个华夏都在步入一场冰川季,往后只会越来越冷,京师的冬天只会越来越冷。
气候变冷,本来不利于农业稼穑,满朝文武却道,这是上天有意把蓟州的气候搬到京师。以此证明,朱枋是天选之子,夺位是天命所归。
朱枋只是在龙椅上微微一笑,对这些见风使舵的群臣,微微一笑,甚至冕上的玉珠都不曾晃动一下。
随后,京师的高门,纷纷惨遭他的清算,尤其是那些曾经在先前上书帝王削藩的人。
史书记载,篡权后的朱氏父子,清算旧帝近臣七十余名,全部株连九族,一时间京城的高门大院,有一大半都人去楼空,此次清洗被称为靖国之难。
沈府是太宗时开国的簪缨世家,但昔日的荣恩公府有两件事,记在朱枋的恩仇簿上,一时曾经关押过作为质子的朱霁,二是除了荣恩公之外,沈雷还曾经从戎大破过今日帝王麾下的军队。
但是后面这一条,已经足够沈家上下不留一个活口了。然而贤帝却只是蜻蜓点水地革去了沈家的官职,甚至没有改变他们的良籍。
而沈霄作为沈府的继承人,甚至得到了贤帝钦点,入太学念书,作为此后文臣的储备力量,可以避开科举,直达天听。
在京师一处背静的院落里,坐着一个胡须邋遢的青年,身量高大,行站有仪,一看就是高门之后,举手投足还有一种兵将的孔武。
这个院落看似清净,门口却守卫着高手,沈雷早已经知道自己根本没有任何逃走的可能,被朱霁藏匿起来的大半载,他已经认命,自己报国无门,也没有了斗志。
只听到门口窸窸窣窣的声响,沈雷抬眼,看到一袭白色的绸缎直裰,缂丝是团龙图案,朱霁没有戴冠,只是一根玉簪束发,反而显得天朗气清的温润。
“现在应当称呼太子殿下了。”沈雷没有起身,只是低头看向自己的鞋尖,语气里与其说是讽刺,不如说是落寞。
“赵世康确实有治军之才,可惜投错了主子。你也是。”
沈雷嗤笑一声:“莫非殿下是看重我的才能,才不杀我?”
朱霁没有说话,沈雷抬眼看他,自嘲道:“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云娘吧。”
朱霁沉默,最后还是轻轻点了点头,“的确。你是她不能失去的人。”
“这样苟活,其实没有什么意思。云娘的好意,我实在是无颜领受。”
沈雷清楚记得,几个同僚是如何在京师围城之战的时候,最后寡不敌众,选择了跳城墙殉国。
他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更何况一朱枋那等狼子野心的人,落入敌手也大抵会惨死,倒不如自裁来得痛快。
沈雷想也没想就跳上了城楼,却被朱霁远远认了出来,然后名神箭手一射就击中了肩胛骨,向后仰过去。
随后,当他因为失血而晕倒的时候,朱霁的步云履已经落在了他被鲜血糊住的视线里。
他被秘密押送在了这出京师的小院落,朱霁安排的大夫医术高明,他的肩胛骨痊愈了,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的病根。
若说不快,只有对亲人的思念成疾。
偏偏他就在京中,却不能与亲人团圆。
“请殿下处死我吧。”
沈雷几乎是真诚的恳求朱霁,他不想做二臣,不想未来被黄泉之下的战友笑话贪生怕死,更不想自己苟全性命,是用自己最敬重最疼爱的妹妹的一生幸福来换取。
“你若死了,云娘会落泪。而我不会再让她为了任何事再受委屈。”
朱霁对沈书云一片痴心,从前的种种,沈雷做为沈家与沈书云最亲厚的人已经有所领教,如今看来,他能做的远远不止当初那些举手之劳。
藏匿反贼是死罪,哪怕朱霁是储君也不能例外,只不过差别在于贤帝是否要介意和追究。
“我们十万将士拱卫京师,最终还是不敌你们行军彪悍。赵将军是祖父麾下的人杰,可惜……”
沈雷神色忧郁,全然不是当年还未从军时的意气风发。上过战场便见识了太多的生死,就会心老。
沈雷看向朱霁,不解他十二岁就征战沙场,如何还这般风朗气清,却又不甘心江山就这样被反贼窃取。
朱霁看也没看他,只是接过了侍者递过的茶水,轻轻吹了吹,饮一口茶,才徐徐道:
“蓟州上下一心,才能问鼎。”朱霁言语向来自负,并不因为他是质子还是太子的身份改变而有一丝不同。
“你还是杀了我吧,这般活着,莫不如殉国,还有一份英名去黄泉之下见祖父。”
朱霁放下茶杯,漫不经心地说:“你若死了,她会伤心。孤一定会确保你长命百岁。”
随后,朱霁命人递过来一份民籍簿子还有几张田契,对沈雷交代:“这是临安郊外的一户农庄的地契,我已经命人安排好你的新身份,不会有人追究和查探你的来历,从前的阅历也会一笔勾销。”
沈雷听着朱霁云淡风轻地支配着自己接下来几十年的人生,内心的耻辱之感顿生,对着朱霁近乎吼叫:“你们篡权的父子,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左右旁人的命运?”
朱霁起身,轻轻整理一下衣襟的褶皱,骄矜蛮横到平静如水的地步:“成王败寇,所以我可以。”
朱霁往院落出口的月门走,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又回过头对沈雷说:“这些时日你没有起过自裁之心,很好。别忘了你还有祖母与双亲,并不想让你这样死的不明不白。”
沈雷最后的一点要自决的心,在提到了祖母与双亲的时候,终于在心里垮塌下去。
——
处置沈雷,并不耗费朱霁一丝一毫的心力,实际上若不是为了沈书云,他自己都并不想来见这个人一面。
自从贤帝登基以后,两人从前因为沈书云的一点矛盾,也似乎是化解了,二人仍然是朝堂上彼此信赖的君臣,而朱枋也有意识让朱霁接触更多的政务,甚至许多重要的涉及水利、军务或者科举的事务,都由朱霁全权接管。
世人从前直到朱霁是个能领军与朱枋并肩作战的年少英才,直到他在储君位置上接手了复杂的政务,从前的臣子才知道了朱霁比朱枋的才学与决心更胜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