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立正靠坐在床上喝药,陆玄和陆方父子几人走进屋内的瞬间就已闻到了扑鼻而来的药味,待他喝完后都久久不散,仿佛已经浸入了这房间里的每个角落。
陆玄虽然每个月都会过来一次,但见到容色苍白憔悴的陆立时,还是微微怔了下——还不到一个月,对方已明显比上次虚弱了不少,整个人都几乎快瘦脱了相。
陆方平日事多又离得远些,见陆立的次数自然更少,此时见着兄长的病况,惊讶之余亦不由顿觉伤感。
陆立先是简单同晚辈们说了几句,然后便屏退了其他人,只留了两个阿弟在床前叙话。
“周侧妃的事,是昭王还是周家派人做的?”他开门见山地问陆方道。
陆方道:“昭王同意了我们的意见,这事便落在了周家自己人身上。”
陆立缓缓点了点头,说道:“既是如此,那周家那边你们最好再压一阵子,不然反倒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为昭王办了事,不知过错,还想着应得些补偿。”
陆方应了。
陆立又转眸朝陆玄看去,慢舒了舒呼吸,才又开口道:“三郎,你二兄也是为了陆族前程着想,他在朝堂待得久了,看皇室的脸色也看得多,在有些事上或许是没有那么敏锐,但你既是他手足,又是宗主,更该好生辅佐、纠正他才是。”
“只怕我说的话,二兄不爱听。”陆玄没甚情绪地说道。
“你这什么话?”陆方按捺不住了,辩道,“若不是你那日开口就替什么改弦易辙,我会至于同你急么?你说我们应该收拾周侧妃那些人,那我不也从善如流了?你这拧脾气,真是!”
陆玄蓦然转头,看着他说道:“那我问你,你做官到底是为君还是为民?”
陆方道:“为人臣者,为君自然便是为民!”
“若君不为民呢?”陆玄逼视着他,“你便要拖着自家随他去遗臭万年?”
“你……”陆方气得涨红了脸,又拿他没辙,只得转而对陆立道,“长兄看看,这陆三郎成日里都在狂言什么?”说完又不甘心地冲陆玄说道,“昭王本也不是有意为之,事后你能让他如何?他也是体恤周侧妃失子之痛。再说难道他就束手待毙,由得那家人帮着楼氏来坑害自己么?”
陆玄轻笑一声:“二兄真是深得自欺欺人之精髓。”
陆方险些被他气了个仰倒。
“好了,别吵了。”陆立轻咳着,蹙眉看了陆方一眼,“三郎又不是没有分寸的,这些话他也只是在你我面前发泄一番罢了。”
陆方顺了口气。
陆玄没有言语。
“三郎,”陆立道,“你先去外间等会儿,我与你二兄单独说几句。”
陆玄毫不犹豫地起身走了。
陆立这才对陆方说道:“先前我说你那话,你可听明白了?”
陆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兄长说的是他久于朝中浸淫而致失了敏锐之事。
“阿兄……”他还以为那是对方为了安抚三弟才说的套话。
“简之这次是对的。”陆立道,“你虽辅佐昭王,但不代表要事事顺他,他要怎样圆满便怎样圆满。这样日子久了,将来他也只拿你当个能办事的臣子——这次让周家长教训,也就是让昭王长教训,不可让他失了对陆氏的敬畏之心。”
陆方微震,随即下意识张口欲言,然后嘴角微翕,却终是没能说出什么来。
陆立又缓缓说道:“我大约也就是这一两个月的光景了,你和简之还有许多年需勠力同心之时。”
“你莫要忘了,”他说,“我们三个是亲兄弟,待我走之后,除了简之,族内没有人会当真实心实意地帮你。”
陆方这才明白了长兄是在交代身后事,心里顿时更感难受。
“那,现在已经这样了,”陆方尴尬道,“我又该怎么办?他那犟小子,也不是能听两句道歉就行了的。”
况且万一陆玄再提出什么改弦易辙的话,他总不能顺着答应吧?
陆立道:“不必多言,行动照顾便是。”又提醒二弟道,“改弦易辙并非易事,他也要有个正当的理由才可行事,我看他最多也就是想让昭王警醒些,这事你倒不必阻他。”
兄长将话都说到了这份上,陆方也没什么可辩驳的,想了想,也就点头答应了。
陆立就让他出去,把陆玄换进来。
不知是不是太久没说这么多话的缘故,陆立觉得有些累,想喝水又懒得去拿,便只静静地闭目养神,平复着有些费力的呼吸。
听见陆玄渐近的脚步声,他睁开眼,微微一笑:“坐吧。”
陆玄犹豫了一下,伸手将几案上的茶盏递给了他。
陆立微有诧异,但旋即便含笑接过,说道:“谢谢。”
“还没恭喜你,”陆立道,“快要做父亲了。”
陆玄转开目光,平声道:“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陆立慢慢喝了几口茶,又缓了缓,才复又开了口:“你长嫂,以后要请你们夫妇多照顾了。”
“嗯。”陆玄淡淡应了一声。
气氛随之安静下来,两个人好像突然又没了话说。
良久,陆立忽而一笑,说道:“我心里原也是有不少话想叮嘱你,但此时又觉得这些话有些多余,你向来都很清醒,晓得自己的日子该怎么过,陆族的日子又该怎么过。缓之担心你任性冲动,我却晓得你在大事上从来三思而后行。”
陆玄看着他,没有说话。
陆立却蓦地红了眼眶:“……简之,”他问,“你还怪我么?”
陆玄目光微侧,顿了顿,说道:“我没有资格怪你什么。”
“那,”陆立勉强地牵了牵唇角,眼中含了些期待地笑道,“你说元娘会原谅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