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暖阳斜斜映照下来,将笼罩整夜的淡淡霜雾尽皆驱散。
但在城墙门楼之上,却还有一团氤氲白雾毫无变化,从头到尾保持着原本的模样。
宁玄真双眼微闭,肃立不动,仿佛已经和下方的砖石不分彼此、融为一体。
他能隐约感知到,自北荒南下的宗师就在城内,却又藏木于林、藏水于海,再难发现其行踪。
此人既能出神入化,又能返璞归真。
有着梵天灵意眷顾,所用的似乎还是大周教门的手段。
宁玄真思及此处,古井不波的心境也不由得升起一丝涟漪。
一两天的等待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
自从破境武道宗师后,他为对抗梵天灵意,在青麟山上枯坐数十年时间,早已经勉强成习惯,习惯成自然。
只要能找到对方露出的一丝破绽,就算再在这里守候十几个日夜,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不知不觉间,大日突破云层阻隔。
将更多的光和热洒向大地。
卫城内的居民开始准备午饭,袅袅炊烟接连升起,带来了各种食物烹煮翻炒的香气。
宁玄真摸出一颗丹丸送入口中,静静等待药效化开,将精气神意一直保持在巅峰状态,等待着对方在这场耐力的比拼中掉下队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
忽然,一道晦涩不明的气机在城中显现。
与整个卫城的人间烟火气息格格不入,茕茕dú • lì而出。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
宁玄真一声暗暗叹息,虽然这丝不同只出现了刹那,但对于他来说,却已经能将目标锁定到几个人身上。
这就足够了。
只是对方前面一直隐藏得很好,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忽然就抑制不住没有敛住气息?
宁玄真并没有动。
即便他已经将目光穿透虚空,看到了那个推门而出的身影,甚至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却还是保持着肃立的姿态,没有任何出手的意思。
因为就在同一时间,他同样察觉到了一缕锋锐剑意,正自西向东迅速靠近过来。
除此之外,在他的感知之中,似乎还有一道可能存在,也可能并不存在的模糊身影,已然在无声无息间来到了卫城之中。
“城内藏着两个,外面再来一个,他们这是约好了,要一起过来找老夫打牌吗?”
宁玄真忽然笑了出来,面上表情缓缓舒展,环绕周身的雾气也在此时此刻倏然散开。
显露出内里那道充满晦暗气息的身影。
罗青隽推门来到院中,抬头朝着城楼望去,“来自西极藏剑阁的锋芒剑气,还有了无痕迹的返虚之意,再加上我这个南下齐州的北荒圣师。
我倒是想要知道,当年以一己之力护住了元一道周全的宁道主,又该如何应对如今之复杂局面。”
“不过火还是不够旺,就需要我再来添上一把木柴。”
说到此处,她双手如花绽放,如梦似幻,在身前结出一道同心结。
“宁玄真下山,元一道空虚,你们这就赶往青麟山,将老家伙的徒子徒孙送入黄泉,也算是让他们提前下去探路,为自家道主的到来打好前站。”
话音落下,无数透明丝线从衣裙下方涌出,铺满了整座小院,还在朝着四面八方蔓延出去,仿佛无休无止,没有停歇。
“罗掌门在这里施展血祭之法,怕是有伤天和。”
桂书仿的声音缓缓响起,语气却是冰冷淡漠,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
“有死才会有生,去旧方能迎新,所以说我在城中shā • rén,就是在顺应天意而行。
反倒是桂前辈一直恋栈不去,违背了成住坏空、生死轮转之道,才是真正的有伤天和,为世间所不容。”
悄无声息间,透明诡丝没入一个又一个居民体内,贪婪汲取血肉精华,吞噬生机活力。
在阳光照耀下,变得鲜红的诡丝密密麻麻,纠缠扭曲,犹如厉鬼之血色长发,迅速铺散开来。
又有一张张人皮随风飘起,遮挡住了斜射下来的阳光,在地面投射出道道人形阴影。
忽然,罗青隽眼神微微一动,转头朝着一侧看去。
虽然有着房屋院墙的遮挡,她也能清晰感知到,有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忽隐忽现,若有似无,已然来到了这座被诡丝占据的小院近前。
“原来是孙洗月,她竟然没有死。”
“她身上同样有梵天恶意环绕,莫非也和那朵血莲的消失有关?”
“如果真是如此,倒是省了我许多的心思。”
“她受了伤,还专门冲我而来,难道觉得我杀不死她?”
罗青隽心念闪动,双手法印再变。
顿时所有诡丝如大浪滔滔,尽数朝着一个方向奔涌而至。
刹那间便将那道身影完全淹没,没有露出丝毫缝隙。
城内战斗毫无征兆爆发。
宁玄真却对此不闻不问,根本没有看上一眼。
他眼中只有背负剑匣而来的那人。
这是一个满头白发,从面相上看却又相当年轻的男子。
“阴极阳生的武道大宗师?”
“而且是快要生机断绝,步入死境的阳极宗师。”
剑客微微皱眉,伸手按住了背后的剑匣。
宁玄真刚刚张口,还未来得及询问对方来意,便看到一道寒光亮起,刹那间便已经来到近前。
此时此刻,他的身体仿佛被冻结,上下左右尽是冰冷森寒之意。
而与这种森寒感觉一同到来的,却还有春天般的温暖,无声无息抚慰着他的精神。
两种感觉同时出现,交相呼应,又矛盾丛生,让人顿觉无所适从。
“这帮人都是疯子,怪不得当初武帝要将他们直接灭门。”
宁玄真向前一步踏出,瞬间云迷雾锁,将自己连同那道寒光全部笼罩在内。
轰!
就在剑光显现的瞬间,空气猛地被撕裂。
一道身影仿佛突破了空间限制,毫无征兆出现在黑衣白发剑客的身前。
然后一拳向前击出。
“阳极秘法,混元归一!”
宁玄真一拳落下,仿若将大片虚空都倒转过来,一同朝着前方砸落下去。
轰!
城墙下方,虚空中陡然爆起无数朵绚烂的火星。
两道身影交织一处,刹那间对撞不下百次。
却没有对周边环境造成太大影响。
因为两人的交锋只在一个狭小范围内,没有什么余波向外溢出,而是被双方各自承受下来。
但无论是对宁玄真,还是对白发剑客来说,这种战斗反而更加凶险,拼的就是一往无前,狭路相逢的一线胜机。
仅仅十数个呼吸时间。
咔嚓!
宁玄真左肩被长剑刺入,留下一道前后通透的血洞。
他同时将右手从剑客腹部抽出,五指间还撕扯着一截不停扭动的血肠。
两人踉跄后退,又同时再次前冲,合于一处。
第二次分开时,宁玄真身上多了不下十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向外淌出,浸湿了所穿衣衫。
白发剑客三尺青锋只剩一半,胸腹之间两道巨大的空洞,甚至能清晰看到里面蠕动的内脏。
他低头看了一眼,表情却依然没有什么变化,“你是教门中人,却有着黑暗扭曲的武道真意,当真是让人心生诧异。”
“在老夫眼中,你们这些人才是真正的疯子,”
宁玄真伸手抚平翻转的伤口,“本来老夫还想问一问你的来意,能和平解决问题,就尽量不要动手,结果你却非要自己寻死。”
白发剑客口中鲜血溢出,又问了一句,“更让我惊讶的是,你明明给我的感觉就快死了,为什么还能爆发出如此强横的实力层次?”
“你不懂我的难处。”
宁玄真淡淡说道,“越是接近死亡,我的实力就会越发增强,你若是不信,就可以再朝我刺上几剑,看一看老夫是不是在信口雌黄。”
白发剑客沉默不语,缓缓将断剑倒转,剑柄向上,锋锐朝下,摆出来一个有些古怪的姿势。
“怎么,现在忽然下不去手了?”
宁玄真面上露出一丝笑容,“其实我也可以帮你。”
咔嚓!
话音未落,他一掌拍在肩膀伤口。
陡然鲜血飙飞,黑气环绕。
就在此时,宁玄真一步踏出。
如同田间劳作的老农,一手搂草,一手挥镰,当头一拳打来。
这一拳!
白发剑客猛地眯起眼睛。
只感觉一股磅礴气息扑面而来,让他心神动摇,连剑意都变得散乱,。
他一声断喝,气势暴涨。
剑光连环,层层叠叠,在身前刹那间划出道道如封似闭的弧线。
只是刹那间的接触,绵绵不绝的剑光便被一拳撕裂洞穿。
他只能不停后撤,试图以空间换取时间,等待拳势由盛转衰的到来。
但在退出近百丈距离后,他已经到了精神和身体的极限,那道拳势却依旧不减分毫,甚至还随着此消彼长变得愈发狂暴。
咔嚓!
他踩碎一块卵石,就在此时猛然停住了脚步。
“越是接近死亡,你的实力就越强!?”
剑客眸子里满是疯狂,仿佛是在还剑入鞘,却反手刺入了自己胸腔。
“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可报天,杀!”
他猛然将断剑拔出,斩出一道血色剑光,迎上了那只凌空落下的拳头。
轰!
一道惊雷在城外官道炸响。
而就在同时一时间,城内万千触丝乱舞,旋即合于一处。
孙洗月七窍涌血,截断无数刺入身体的触丝,落地后撞破一座楼房的屋顶,旋即被掩埋在倒塌的废墟下方。
紧接着诡丝蜂拥而入,将整个废墟完全占据,却不见了那道若隐若现的身影。
“孙洗月到底要做什么?”
“她被梵天恶念环绕,还有剑伤在身,又生受了我的梵天血祭之法,就算是逃了出去,怕是也活不过几天时间。”
罗青隽微微皱眉,却是当机立断朝着相反的方向急退。
“不破不立,破而后立,这小姑娘明明可以静待梵天恶念自行消散,却硬是要与大梵生天正面为敌,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狠人。”
桂书仿话锋忽然一转,“藏剑阁大剑师已死,宁玄真也身受重伤,罗掌门在这场交锋中几乎没有太大损伤,为何要急匆匆撤离此地?”
“宁玄真怕是巴不得我去找他,所以能安然等着老东西自己去死,我为何要让自己亲涉险地?”
罗青隽周身诡丝涌动,带着她风驰电掣向北疾行,“不如让他返回青麟山,看着偌大一个宗门就只剩下他自己,这种场面想想都会觉得相当有趣。”
桂书仿沉默片刻,“你带来齐州的那些人,是准备在青麟山上做一场简化的梵天大醮么,如此想来确实有些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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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时分,彩霞满天。
马车在一条三岔路口缓缓停住。
北勿从上面下来,目送马车渐行渐远,很快消失在视线尽头,这才转身朝着相反方向而去。
即便是到了现在,再回想起此次道左相逢,他心中也不由得升起道道波澜。
其实他早早就发现了那辆马车,开始并没有太过在意,只看了一眼便准备与之擦肩而过。
不过就在双方接近到一定距离时,北勿突然发现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为了压制幽神刺,他一直都处在天人交感的状态中,陡然被一道自车厢内扑面而来的恶意打破意境,扰乱了心神。
北勿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鲜嫩的羔羊,遇到了隐藏在黑暗深处的恶狼,赤裸裸面对着对方毫不掩饰的残暴血腥目光。
或许下一刻就要被开肠破肚、撕扯成大大小小的碎片。
除此之外,还有那些其色如血的猩红触丝,竟然真的解决了困扰他许久的生死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