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听到嬴政明示不会就此罢免王绾时,难免有些失望。
秦始皇将沉甸甸的一卷简牍放在案几。
他瞥了眼李斯眼底的青黑,语气温和不少:“你且多歇息两日,其他文臣也得出些力。”
李斯心里一突,他知道这是陛下关心,但也是一种隐晦的警告。
他忙拱手道:“陛下夜以继日的批阅简牍,臣比陛下尚小几岁,岂敢称劳累。此外,另有一事……”
李斯说到这偷瞪冯去疾,使了几个眼色,对方岿然不动。
李斯暗骂一声老狐狸,然后拱手,道:“臣还有一事请奏。”
嬴政心情不错,抬眉:“廷尉大可畅所欲言。”
“臣请奏操持陛下的寿诞庆典。”李斯道。
嬴政的眉头微微蹙起,他没有开口,李斯始终保持弓背拱手的姿势。
沉默半晌,嬴政才缓缓起身,独步来到两位臣下的身边。伸手拍拍李斯的肩膀,道:“朕相信廷尉能给我一个应当的理由。”
李斯听到那个自“朕”时,心头一紧,深深地吁了口气:“臣恩谢陛下信任。”
然后他将理由说出来。
秦皇去年一统六国,强势称帝,然后改革郡县制,大兴土木工程等,不停地颁布新律令。
在秦国做官,有一个铁律,那就是必须对相关《秦律》倒背如流,否则很可能因一点错漏而丢小命。
所以秦朝官吏,上上下下都进入悬梁刺股背诵秦律的模式。
正所谓上有所好,下有所效。
郡县令们一个个背得疯魔,无暇过年。
惴惴不安的新秦人便以为秦国不准许过腊月祭。
全国将近六分之四的民众不庆祝十月的腊月祭,老秦人也被谣言带进沟,误以为新年也被改革改没了,于是也不过腊月祭。
等李斯知道这件事时,腊月祭都已过去快三月了。
李斯和一众朝臣都认为这事必须妥善处理,以防被六国余孽利用舆论,激起民怨。
他们最初想着让秦皇下明诏欢庆过腊月祭。
但王绾拒绝,认为这乌龙事有损朝廷的威严。
后来博士淳于越提议,不如以陛下登基为帝,普天祝寿为由头,宫内大宴群臣,宫外军民同乐。
李斯等人连连赞同,于是便急匆匆来寻秦皇。
嬴政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温声道:“廷尉思虑缜密,言之有理。不过,这事与寿诞无关。”
“陛下?”
嬴政伸手摆了摆,李斯和冯去疾两人只能闭言。
“廷尉,我等可为边陲将士庆贺,可与天下黔首共庆新朝。但庆寿庆典之类,过于浮夸,不必再提。”
两位朝臣闻言一怔。
李斯暗道不好,他见陛下巡游老秦地,便认为陛下爱名利,所以才提议大办寿诞,好让嬴政享受荣光。没想到陛下竟然不答应?
李斯第一个匐身拜道:“臣等心思浅薄,不知陛下品行如此高洁,那就不办……”
老神在在的冯去疾差点没揪断几根胡须。
他睥睨李斯一眼,学什么法家啊,合该是纵横家的好苗子,好的坏的全让你先说了。
嬴政慢慢在殿内踱步,忽然余光看到赵文,忽然想到被迫流落在外的张婴。
他眸光微敛,大办一场,祛祛晦气,也是好的。
嬴政脚步一顿,忽然开口道:“你们说得也有些道理。这样,明日春祭大办一场,也算弥补腊月祭,辞旧迎新。”
嬴政突如其来一句,简直就像即将大结局时猛地放一个大招。
李斯刚准备称赞陛下不爱名利,结果话一瞬间卡在喉咙里,憋了憋,还是忍不住咳嗽出声。
冯去疾差点笑出声,很是看不上地瞥了李斯一眼,不开口。
赵文更是惊愕,婴公子到底是何许人也,竟能陛下这般记挂,这般荣宠?
嬴政没再看他们,他的目光向后:“赵文。”
“是,陛下。”
“你去请徐仙师……不。”
嬴政起身,沉吟片刻道,“去唤韩方士过来。”
“是,陛下。”
……
……
数个时辰过去,天色渐晚。
往日寂静的少府炼丹区,如今却人声鼎沸,议论纷纷。
“嘶!那小子着实可恶。”
一名方士顶着两只熊猫眼,几乎是歪着脖子在说话,“若非我上前一步挡住那屠户之子,只怕熊公子命都会断送!”
“嘶!”其余方士几乎倒抽一口凉气。
某悲伤春秋的方士甚至上前一步,呜呼哀哉好久,再愤怒道:“上书,我们必须上书!这是欺我们方士无人,得告诉徐师尊,启奏陛下。”
众人面面相觑,并未表态。
熊公子捂着像发面馒头一样的脸颊,脸色阴沉:“有劳各位,事后熊家必有重谢。”
“对!必须去!我听说韩师兄刚还被陛下召见,肯定是要安抚我等。”
“啊,居然能被陛下召见,那定是要为熊公子出头了!”
“熊公子太可怜,明明是清理师门,竟遭遇匪徒。”
围着熊公子的方士们义愤填膺,挽起袖子。前坪周围的屋里,还有些方士推开窗户、或者拉开门缝,一脸蠢蠢欲动。
众人正激动地互相分摊伸冤任务。
一群落地无声的宫卫、内侍们面无表情地推开了大门。
他们如摩西分海一般分两排站好。
之前被他们念叨在嘴里的韩方士耷拉着脸,有气无力地走进来,谁都不搭理,看到熊公子还瞪了一眼,然后“啪”地关上门。
再之后,一张用来处罚人的长条板子被搬了进来。
方士们一愣,安静如鸡。
熊公子蓦然起身,因为最后走进来的人居然是赵文。
他心里升起一丝丝凉意。
“熊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