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次小小的意外。
执行官的任务途中总是伴着大量的变数与不确定性,这源于执行官本人行事各异的风格、肆意妄为的兴致、以及蔑视凡品的高傲。
个别执行官行事阴损、诡计多端,个别又像是推土机,简单粗暴恨不得直接碾过去然后挥手走人,被留下来收拾烂摊子的通常都是愚人众的小卒。
只不过这次的烂摊子比较大,已经到了小卒收拾不了的程度了。
博士在枫丹留下的工厂里留下了一些还未完成的好东西,前往至冬复命的时候,盯上了枫丹某一家图谋不轨的可怜家伙。
于是,在坐船回至冬之前,他招了招手,让下属把它们放出来了;只不过这些半成品执行指令的时候出了些意外,暴走时闯入了另一群倒霉蛋的家里。
那是希里亚尔特家,枫丹本土鼎鼎有名的珠宝商,是枫丹经济运转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
烂摊子大了,下头的人也要一并滚回至冬。这事后来剑拔弩张地对峙了几个月,结果如何谁也不知道;同样的,也没人知道,那天晚上,新上任不久的执行官十一席达达利亚正巧揣着手路过,从希里亚尔特本家的废墟里头,捞出来一个伤痕累累的孩子。
“嚯。”达达利亚站在庄园外头,稀奇地往充斥着尖叫与火焰的庄园之中看了一眼,“好大的排场。这些都是多托雷的实验品吗?”
“是……是的。”
下属站在一旁说。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神情异常慌张,又带有一丝不妙的惶恐。
“你在怕吗?有什么好怕的?”达达利亚莫名其妙地道。他瞥了一眼身边的下属,又将视线挪回破破烂烂的庄园里。
博士出品的东西,即使只是半成品,也已经拥有了相当可观的杀伤力。
它们在这个满是普通人的庄园里窜来窜去,千钧重的机械腿脚不知道踏碎了多少堵墙、踩碎了多少根骨头。原本整洁的花园被踩得一片狼藉,庄园主体的外壁四处都是破碎的窟窿,房子里燃起了火,从豁口能看见张牙舞爪的火舌、以及庄园内仆人惊恐奔逃的身影。
达达利亚站在远处看着,久了就感到兴致缺缺。
月亮已经从东边滑到了西边,这场漫长的屠戮还没有进行到尾声。
原本他只是过来帮多托雷进行一下收尾工作,等他的半成品把图谋不轨的家伙都清理掉,自己再出手,把这些半成品也清理干净。
但他等了很久,等来的却是自己副官西比尔惊诧的问候。
“公子大人?”金发副官有些困惑道,“您不是已经离开了吗?”
达达利亚抱臂靠着树干,深蓝的眼瞳里倒映着破损与恐惧的火焰。
“怎么会,”他用稀松平常的语气道,“我一直在这里。”
西比尔顺服地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碍事的家伙已经被全部处理掉了,接下来的行程是回至冬国复命。”西比尔道,“博士大人已经先行离开了,属下已经购置好回至冬的船票,明日就启程。”
“嗯……嗯。”达达利亚听着,时不时点点头。他的行程一类基本都交给西比尔安排,此时也不例外。
但他点头点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嗯??”
西比尔立刻停止了发言。
“您有什么疑问吗?”他恭敬地垂首问道。
达达利亚抱着的手臂放了下来,站直了身体,又看了一眼凄惨潦倒的庄园,愕然道:“已经结束了?那这里头是哪家?”
“是希里亚尔特家。”西比尔尽职尽责地回答道,“我以为您不出手,是接到了新的命令……”
话音未落,面前达达利亚的身影就消失了。
空气中滑过一道昳丽的水弧,如离弦之箭一般刺入升腾的火海。执行官是神的眷属,个个都拥有常人无法企及的伟力,西比尔带着下属追随他进了庄园,看见这些毫无反抗能力就被他削掉头颅的半成品,心下惊骇又敬佩。
这些半成品的杀伤力,因为未经约束,要比成品还大一些。与此相对的是不完善的控制机制,攻击手段如同草莽,但即使如此无脑,也因足够大的杀伤力,逼得不少士兵东逃西窜。
但它们在达达利亚手底下,没有一丝反抗能力。
那位执行官甚至没怎么跑动,单单只是脚步急促一些,路过的时候顺便抬了抬手——他的掌心环绕着水元素力外化的淡蓝色光泽,明艳昳丽的水弧在空气中一闪而逝,带起数滴晶莹剔透的水珠,浇透四周试图侵袭上来的火焰,连带着浸湿半成品被劈成两截的身躯。
还没来得及发动攻击,就已经被击碎核心,达达利亚一路边走边砍,甚至斗篷都没沾到点儿脏污。
但是在下属敬佩与敬畏并存的目光里,达达利亚想的却是:完了。翻车了。
正常的良知在他心中作祟,让执行官的心中泛起一点愧疚——他一边利落地清除多托雷的错误,一边又想着怎么把锅倒扣回多托雷头上。
但是现在,救人要紧。
他用了很短的时间将庄园跑了个遍,把每一个角落的机械半成品都揪出来杀掉。最后一台在三楼最角落的一个房间里,尖锐的机械足肢正要穿透一个孩子的胸膛。
那孩子年龄不大,晃眼一看也就七岁,和最小的弟弟托克差不多的年纪。他面无表情地跪坐在一片狼藉的房间里,深绿的瞳孔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条即将取走自己性命的足肢,一点要躲的意思都没有。
他的胸膛那么小,这一刺下去一定会死的。
不知道为何,达达利亚闹钟的警铃疯狂摇响了。不知缘由的惶恐情绪突兀地漫上脑海,让执行官的脚步急促,一瞬之间跃上前去,尖锐的水刃狠狠地捅穿了半成品的核心。
达达利亚将武器抽出来,泄愤似的,对着它又砍了一刀。
这一刀的力气很大,将半成品拦腰砍断,飞溅的机械零件呼啸着擦过孩子的脸颊,在白皙的侧脸上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
达达利亚的动作蓦地顿住了。
他沉默地盯着地上的孩子看了一会儿,收了手掌中的水刃,俯身向他伸出了手。
“为什么不躲?”
他问道,语气中带上几分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不满。
但对方像是压根没听见他说话,将头垂了下去。
凑得近了,就有了仔细观察的机会。这家伙穿得不错,看穿着气质应当是希里亚尔特家的小少爷,可惜自己来晚了一点,他已经受了伤,衣袖被扯裂、价值不菲的宝石袖扣被半成品踩碎,融进了地上的一片狼藉里。
房间里的摆设已经被半成品毁得差不多了,四处都是翻倒的破损家具,花瓶、茶具的碎片四溅。而房间的主人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浑身上下都都透着诡异的漠然。
达达利亚这才咂摸出一丝不对劲来。
面前的孩子太瘦弱了,比起同龄人,像是一张一捏就碎的白纸。皮肤颜色是常年不见光的苍白,破损的袖口处露出一截纤瘦苍白的腕骨,看得达达利亚心惊胆战,疑心自己再盯两眼,它就会因为自己的视线碎掉。
最重要的是,他的身上丝毫没有身为人的活力,像是一颗摆在地面上的、脆弱的玻璃珠。
达达利亚一向对脆弱的东西提不起兴趣。
在他看来,不论什么东西都是越强越好,弱者根本没有获得他注视的资格,他通常也懒得理会。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孩子的面前,这些轻蔑与傲气,统统都被扔去一边了。
也许是因为他的漠视与过失,导致这孩子的家人被博士的实验品抹杀,也许是因为他与自己弟弟年龄相仿,一时间磕磕巴巴,也不知道应该再做些什么。
达达利亚在愚人众呆了很久,这种情况见到过很多次。
毕竟无论是何种形式的战争,带去的都只有血泪与疼痛。对于战斗技巧,他炉火纯青、烂熟于心;对于人事交往,他一贯独来独往、懒得理会。对于女皇的任务,他一向献上最高的完成效率,可在这个安静凌乱的房间里,这个不知名姓的孩子凝视着欺近面前的利刃时的表情,不知为何一直在他脑海之中晃来晃去。
看这孩子的情况,应该是没来得及从房间出去。他还不知道自己父母的死亡,不知道这座破损的庄园中,幸存者只有他与几名仆人,不知道自己的命运被这场飞来横祸兜头截断了。
但达达利亚很快有了要做的事情。
因为面前的孩子慢慢躬下了背脊,伸手捂住了嘴,虚弱地咳了几声。比夜色还深的黑色发丝垂下来,遮住那双又空又冷的绿色眼睛,达达利亚惶恐地发现,对方苍白的指缝里开始往外渗血,一滴又一滴,有的砸落在地面,有的滑过瘦弱的腕骨,将白色的袖口染成刺眼的红色。
他就此脱力,一头向前栽去。
达达利亚迅速伸手接住了他,掌心滑过脊背,被手下的触感狠狠一惊。与此相对的,他的呼吸已经微弱到快要没有起伏了——久病缠身,再加上这次突然的袭击,这孩子的生命像是风中摇曳的烛火,一不留神就会被吹熄。
达达利亚明白过来。
他不是不躲,是躲不了了。
橙发青年屏住呼吸,感应着手掌下的躯体里微弱的心跳,察觉到自己紧绷的神经竟然也被这点微弱的动静拉扯。
他沉默片刻,动作很轻地将他抱起来,离开了房间。
将他带回至冬,先把身上的伤治好,再送去壁炉之家——
达达利亚原本是这么打算的。
可临到头来,他又改变了主意。仆人是个什么家伙,身为同僚的自己再清楚不过——阴损、虚伪、时时谋划着利益与背叛。壁炉之家的孩子们确实会得到很好的保护与教导,但这并不意味着那是个好去处。这孩子身体不好,不是进入军队的料,应当赶紧把病治好,再为他找找别的去处——
絮絮叨叨想了一堆以后,达达利亚站在窗台边,非常不愿意地承认了掩藏在借口之下的真正想法。
回至冬的船上,这孩子醒了一次。
他在摇晃着的、暖黄的灯光中睁开眼睛,视线有些失焦,但或许是因为太痛了,最后竟然抓住了自己的手。
小小的、冰凉的、即使用了很大的力气,也不痛不痒。他皱着眉头,额头紧紧贴着自己的手背,在床上缩成一团,背后冒了很多冷汗。
他的依赖是沉默而无声的,即使只是无意识之间展露的脆弱,也如同钢针一般,冲着达达利亚心底柔软的地方狠狠一刺。
我叫莱尔维亚,莱尔维亚·希里亚尔特。谢谢你救了我。
后来,他向达达利亚这样自我介绍道。那时候他的伤已经好转了一些,在药物的治疗下,病痛也暂且退避。
在正常的状态下,莱尔维亚是一个冷淡的、很有礼貌的孩子。他受到过良好的教育,一举一动、遣词造句都恰到好处,令人舒心。对于达达利亚,他会将心防放低一些,语气中能听出来对陌生处境的茫然。
听到他的后半句,达达利亚盯着他的眼睛,到嘴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真相对莱尔维亚来说太残忍了,对于达达利亚也是。如果说出来,他们必不可能再像现在这样好好相处。
橙发青年将视线挪开,阴差阳错地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转而问道:“你愿意和我回家吗?”
莱尔维亚坐在床沿,神情苍白而安宁。
他静静凝视着达达利亚,问道:“你愿意带我回家吗?”
达达利亚的心跳漏了一拍。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手掌落到莱尔维亚的发顶揉了揉。黑发孩子安静地垂下眼睛,没有对橙发青年的动作表现出任何抵触;他听见头顶上飘来一个声音:“当然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