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奥列格还在旁边,一副沉着的模样,他也不好意思把自己的胆怯显露出来。
胆怯,这是以前绝对不会和达尼尔扯上联系的词汇。
不管是在西伯利亚的寒风中没有意义地站哨,还是面对强大异能者的袭击舍生忘死地挡住上司,达尼尔从来没有任何怨言。
来到古拉格之后,看见这里的惨状后,或者更早,在回答了那个声音之后,一切都变了。
而现在,奥列格却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在被陀思妥耶夫斯基转译后完全不丧失坚定的陈述语调这样说——
“悲伤和愤怒,这就是如今的古拉格最缺少的东西。”
***
去找监狱长是在白天就决定的事情。
奥列格花了三天时间弄明白了很多事,和如何解决古拉格没多大联系,他终于清楚的是这里是怎么一步一步变成这样的。
这里的运作呈现出反人类的畸形,可往前推两代的话,这或许不是监狱长的本意。
既然俄政府想完全隔绝地打造出一支异能者军队,那么起先这里的补给绝对是充足的,按照军队补给的管理,生活很长时间都不会是问题。
直到保罗·魏尔伦将古拉格变成只进不出的特异点,资源便成为了不得不长时间去计划的难题。
高尔基说得没错,这里是在「以恶制恶」,准确的说应该是「以暴制暴」,实力强悍的人制定下了规则,规则本身并不算「恶」。
食物首先会提供给女人和小孩,其次才是成年人,年龄越大拿到的供给越少。这是在特殊情况下,为了延续的合理做法。
他们没有用道德去绑架小孩,而是选择用谎言包装死亡。
饿死,或是资源不足导致各类疾病并发而死亡的成年人应该不在少数。
他们的死亡是建立在小孩正常成长的基础上的,但这些压力不能由小孩承受。
谎言因此诞生了,这样死亡的人只是离开了古拉格,去到更正常的地方了,并且为了制止误解谎言的人采取激进的行为,古拉格禁止自杀。
同时,一代和二代监狱长在竭力寻找新的物资来源。
不管是安排人去开凿冰面,还是一次次远出,想要找到不令人绝望的土地,至少他们从来没放弃过。
小孩也会正常的接受最低程度的教育,证明至少在那时候,监狱长是想要撑到「古拉格群岛」被拯救的那一天。
随着食物越来越少,一个只会出现在极度饥荒的恐怖选择出现了,「食人」。
会这样做的也大多是熬不下去的成年人,小孩的食物一点点减少,但依旧有所保证。
而成年人甚至赶不上去承受朊病毒累积的恶果,没人能捱到那时候,他们的平均寿命在以很恐怖的速度减少。
事情是从三代监狱长开始发生改变的。
生活还是绝望又可悲,知道真相的几代人已经死得差不多了,之前的小孩长大,又诞生了新的小孩。
族群的人数在一直减少,此时的监狱长令人作呕地将前代所有无奈下的决策完全解释为了扭曲的东西。
他停止了组织自救的行动,同时也不再作为表率,而是用虚伪来维持自己贪下食物的「正当性」。
奥列格甚至可以断言,那种侮辱死者,将人倒吊着放血的做法绝对不是前代会做的事情。
那个时候他们还把自己当作人类。
而三代监狱长,只是披着「监狱长」的皮,为所欲为的恶心东西。
这不是出现在小说里的故事。
奥列格比谁都清楚的一点是,文学创作是允许充斥着荒诞的碎片世界。
创作者将现实可能出现的事情进行加工变形,它允许无数巧合和盲目,它允许肆意妄为,它允许以不断试探阅读者的方式来达到情感疫苗的作用。
所以,同时,它也接受所有读者的评价。
出于安全阙值高低的差距,作者的表达触犯到了读者能容忍的边界,读者完全可以表达出这种不快。
这是一种双向的交流,直到一方拒绝延续下去为止。
但这是建立在「尖锐复杂的东西都是虚假」的基础上的。
这里不是经过如哈哈镜一样加工塑造后的故事,那些事情正在悄然发生。
苦难是创作的源泉不假,但这不能建立在别人的苦难上——至少奥列格完全没办法将古拉格发生的所有事只当作素材。
*如果那样,诞生的每个字符都是野蛮的。
奥列格觉得这一切都必须有人来划下一个句号。那个人不是一定得是自己,他只是充满着各种能进行预期丑恶的想象力,他只是刚好来到这里,刚好看见了一切,刚好无法容忍。
他只是刚好不自量力地感到了悲伤,和愤怒。
——这样也就足够了吧。
·
前往二楼的石梯就在那个躺满了濒死者的房间旁边。
通往上面的石梯也像山脉自己生长出来似的,并不整齐,上面崎岖不平的凸起相连着,变成使人看久了头晕眼花的神秘花纹。
走到监狱长房间外,奥列格停下脚步,扭头看着果戈里那张漂亮又开朗的脸。
“能拜托你带着达尼尔在外面玩儿会吗?我和费季卡去见他,等会儿再进来帮忙。”
果戈里听完费奥多尔的转述,失望地撅起嘴。
奥列格加了一句:“偷盗是你和费季卡一起干的事,你想要一起被追责吗?”
果戈里这才熄灭了心思:「好吧,那你们加油,说不定今晚他们就能收到来自监狱长的礼物呢。」
“可能不是今天……”奥列格低声说,“不过监狱长或许真的能送给他们一些东西,只不过或许不是和平时一样的礼物。”
「我知道这个!惊喜,对吧!」
奥列格轻轻挥手,推开石门,和费奥多尔一起走了进去。
门在他们身后合上了。
这个房间出奇的大,似乎占了整个二楼的一半,光线全靠外面的月亮,靠边的位置有整整三个硕大的书架,上面满满当当塞满了书。
书架旁是数个堆放在一起的石制桌椅,应该就是用来给小孩教导「知识」时的用具。
监狱长出乎意料的是一个十分平凡的男人。
南斯拉夫人常见的长相,脸型偏长,褐色的短发和眼珠,特点就是完全没有特点,属于放在俄罗斯街边绝对一眼找不到的那类。
换个对欧洲人脸盲的亚洲人绝对无数次都记不住这张脸。
监狱长站在开了洞口的墙边,勉强能算作窗户吧,他的目光从下方的广场移动到推开房门走进来的两个人影身上。
眼神居然能称得上温和。
他的声音不是通过空气的媒介,而是直接涌入脑海中。不具备任何语言的特征,只是音调。
——就和刚步入古拉格时向自己提问的存在一样。
「我还以为不会有人再来了——你在愤怒啊,奥列格。」
奥列格没问他如何知道自己的名讳,也没回答他的问题,笼统地在心里反问道:“这些都是你做的吗?”
监狱长摇头,然后点头,伸出手指着自己:「是他做的吧。」
他说:「自从上次有人来古拉格,按照你们人类的时间来算,这里已经过去了十几年,我也有十几年没有出来过了。」
奥列格的手微微松缓了一些,细细凝视他:“你是「古拉格」?”
「准确的说,我是『古拉格群岛』。只有在有人进来这里我才能出来一小会儿,不过这次倒是来了很有趣的人。」
他说,「『人类诞生以来的所有罪』和『我没有罪』的组合啊,要是知道古拉格的运作机制,你们还会这样回答吗?」
想也知道回答出「我没有罪」的那个一定是费奥多尔。
不过现在不是去纠结这些事情的时候。
居然能见到「异能」本身,这对于曾经见过「思想犯」的奥列格而言并不算新奇,硬要算的话,他的每个笔名其实都是异能的具现化。
“你的状态是怎么回事?”奥列格快速问。
「显而易见,奥列格,我本该随着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的死亡而消失,可特异点的诞生把我困在了这里。」
「每一任监狱长的死亡都会有新的监狱长被选中,他们就是我的媒介。」
他露出了歉意的神情。
「我知道你是为何而来,可那是不可能的,我只会一直更换媒介,唯一让我消失的方法就是媒介彻底消失,也就是说——古拉格的所有人全部死去。」
「我告诉过每一个想要解决古拉格问题的人,结果就是无解,从我出现以来,这里的人数已经减少了百分之九十以上,所以——」
“你是想说放着不管就可以吗?”
「我在尽力去解决,这也是索尔仁尼琴在死前所希望的,可是……」
『古拉格群岛』叹息着。
「一代监狱长是个果断的人,他相信古拉格没有被抛弃,所以竭尽可能让人类延续下去,他是饿死的。」
「二代监狱长是个天真的人,他坚信一切都会好起来,小孩总有离开的一天,所以竭力保持他们的纯真,即使面对即将死去的人,也判断着是否要让他们得知真相。最后他被浓厚的愧疚和绝望压垮,死掉了。」
「三代监狱长是个残忍的人,但他是唯一有可能终止特异点的一个,按照他的预计,他会是活到最后的那个,然后整件事就彻底结束了。」
奥列格静静地听着。
「我知道你也能做到这一点,你和费奥多尔都能做到,并且做得比任何人都要好。问题就在于,你们要做出选择。」
“什么选择?”
「你可以将古拉格群岛理解为完全dú • lì于现实世界的另外一个空间,空间重叠的地方会越来越大,被拖拽进来的人会越来越多。等重叠面积扩张到一定程度,整个世界都会被覆盖。」
奥列格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成为了一个经典的电车难题。
牺牲少数人,来换取世界的「和平」,还是拯救少数人,让世界陷入危险。
他的视线从书架里的那些书本上掠过,又飘荡进了记忆中,落在果戈里天真的笑脸上,落到一楼那些濒死的人山上,回答他问题的那些成年人和小孩每个表情的瞬间。
最后目光抽了回来,落在费奥多尔沉寂的面容上。
“你抽掉了我身上『人类诞生以来的所有罪』。”
「是。」
“你抽掉了我身上所有人类的品格。犹豫和果断一起消失,憎恶和喜爱一起消失,美丽和丑恶一起消失……所以也可以视为一种平衡。”奥列格问,“你会将我这样的人称为什么?”
「古拉格群岛」温和的笑了:「『不再是人类的人类』,我会这样称呼你。」
奥列格缓缓道:“那我就会向你展示,『不再是人类的人类』会做些什么。”
「我期待着,『不再是人类的人类』,和『保留一切的人类』,我将期待着你们会怎么做。」
在说了那样的话后,监狱长的神情骤然变了。
平凡的五官上原来温和的神情随着面部肌肉一寸寸的移动而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则是狰狞又疯狂的表情。
于是奥列格也就收回了思绪。
「你们——」
监狱长只能蹦出来这一丁点词汇。
因为就在下一秒,奥列格已经来到了他面前,拽着他的棕发狠狠地往墙面砸去。
沉闷的一声,又一声。
因为事发突然,奥列格在之前又完全没有表露出动手的迹象,监狱长一下子被砸懵了。
费奥多尔注视着发生在转瞬间的一切,奥列格依旧冷静得要命,下手的力道和他垂眼的角度一样,自始自终都没改变。
是在愤怒呢。费奥多尔在心里做出了和之前「古拉格群岛」如出一辙的感叹。
原来他愤怒起来是这样的。
原来他会因为这种事愤怒。
原来他的身手是非常好的。
不知道是古拉格的影响,还是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呢。
以上,是奥列格开口前,费奥多尔所有的心理活动。
“只有在自身能力无法维持「统治」的情况下,才会用不入流的形式来维持自己手里的权力。你必须承认自身的弱小,以至于在我们来到这里三天都不敢和我们见面。”
奥列格抓起那颗头,语速越来越快。
“但权力是很神奇的存在,是惑人的把戏,信仰它的人成为奴隶,不信它的人被它恐吓,如果能承受代价,那么「权力」本身就会被解构。”
他突然慢了下来,手卸了劲。
“而你,一个生存的懦夫——凭什么站在二楼俯视人类。”
接着,奥列格微微侧头看向费奥多尔:“他在说什么?”
准确辨认出监狱长口中的呢喃不是痛呼,费奥多尔听了会儿,翻译道:“律贼。”
“他在叫你律贼。”
“这样说也没错。”奥列格站起来,用脚尖抬起监狱长的头,他睥睨着,那双绿色眼睛在月色下流露着充满人性色彩的漠然。
他悄声问:“那又怎样?”
奥列格直接把他从二楼扔了下去,监狱长整个身体砸在被架起的高架上,发出的动静让整个要塞的人都在睡梦中探出头。
古拉格没有照明的东西,没有灯光,没有火焰,即使如此,身处二楼边沿的奥列格依旧被月亮照亮。
“监狱长的身份只是你苟且偷生的人皮,古拉格的人类一直是人类,即使你妄图把他们视为玩具,视为畜牧,视为不是人类的一切载体。”
“如果这里是所有人的坟墓,那么监狱长阁下没有充当送葬者的资格。说我是律贼,半点没错。”
“我拒绝接受一切监狱长的指挥,拒绝你的律法,我愿意成为古拉格最凶恶的律贼。”
奥列格用自己的语言说着,他不需要人理解,即使这些话被完美翻译过来,如今的这些人也无法理解。
那需要一个过程,而他迟早能做到这一点。
此时此刻,奥列格只是在对自己说,也在对注视着一切的「古拉格」说。
“非人类的垃圾,「滚出」古拉格。”
***
如果树叶不必是绿色的,我们也不必谦卑。
如果苦难不是为了赎罪,我们也不应被视为农场的畜牧。
不论你的祖先来自乌拉尔山脉、杰日尼奥夫角、北冰洋海岸,哈萨克斯坦中北。
不论你的血脉属于格鲁吉亚后裔、俄罗斯罪犯、图瓦孑遗,还是诞生于冰层上的幽灵。
如今,我们唯一的身份是在绝境中合法的贼徒。
「不亶,不悃,不名者,不得归处。」
*这里没有重生所至的神之国。
广阔无垠的冰原的巴别塔开敞大门,是将获罪的我们聚集起来的流亡之所。
欢迎来到远东的坟墓,欢迎来到古拉格。
————《古拉格律贼》·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