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松本清张没有那么多的顾虑,他只觉得自己身处黄泉之国收到「款待」,那么就应该回以礼节。
对女主人报上名讳,这才是得体的宾客该做的事情吧。
清张向黄泉之主微微颔首,在抬起头来时,依旧不闪不避的和那副恐怖面容相对。
“我是薄朝彦。”他有些苦恼地说,“似乎是……一个误入黄泉的生者?”
***
薄朝彦受到了盛情款待。
虽然来自黄泉的盛情款待对以一个生者而言,还是太超过了。
在恢弘却死气沉沉的黑色宫殿中,案榻上摆着形状酷似骷髅,还隐隐散发着黑气的葡萄,陈列在上面的所有食物都是半腐烂状态,唯独看起来比较正常的事杯盏中的酒水。
——如果又绿又黑,还汩汩冒泡也算得上正常的话。
伊邪那美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到过生者了,通向人间的黄泉比良坂被逃走的伊邪那岐用千引石堵住,从此生者无法前往黄泉,伊邪那美也无法从黄泉离开。
所以,这个孤僻的神明在看见薄朝彦的第一时间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简言之,她很好奇。
“你身上沾染了「死亡」。”伊邪那美把一串葡萄推到薄朝彦面前,“我原本以为是从黄泉狡猾脱逃的灵魂,但被记录下的名字里没有你,没有「薄朝彦」。”
不好推辞女主人的善意,薄朝彦尝试着摘下一颗,刚要视死如归放进嘴里,又听见神明说。
“吃过黄泉的膳食,就再也没办法离开黄泉了。”
薄朝彦立刻把葡萄放回原位,动作流畅,丝毫没有反悔的局促。
“这个名字并不算特殊,同名同姓的人应该有很多吧?”朝彦说。
伊邪那美端坐着,敛下眼:“不一样的,概念在形成之后就不会改变。人类对自己名字的认同贯穿了他们的整个人生。这是构成人类的一部分,我不会分辨错。”
薄朝彦若有所思。
好像是有这样的说法。
人在指代自己和他人的时候,都会用「名字」来作为最简单载体,因为不同的姓名,人和人才能以最低程度区分开。
这样想的话,其实松本清张的无数笔名也一样。
不同的笔名圈定出了不同的人生,这是所有事情的基础。
“不过您似乎对之前那个男人很愤怒。很冒昧我用乏味的词汇来简述您表露出的情绪……他是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吗?”
伊邪那美原本还算温和的态度在瞬间发生了转变。
“为了不入轮回,他彻底抛弃了自己的「名字」。”伊邪那美冷冷说,“这是没用的,所有存在都是「概念」,没有我不知晓的概念,也没有能从我手里逃走的人类。”
这样啊。
博尔赫斯的《博尔赫斯谈艺录》也有这样写:在古埃及人中,也盛行类似传统。每个人都取两个名字,一个是小名,让别人叫的,另一个是大名,是真实的名字,对别人是保密的。
保密则是因为想要避开会招致死亡的神明。
不过……
薄朝彦:“名字是可以简单抛弃的吗?”
“只要抛弃作为人类的自我就可以。那个人太狂妄了,认为没有任何存在可以剥夺他的记忆,即使是神明也不行。”
朝彦隐约能理解神明被蔑视的愤怒,他诚心请教:“可他看起来对黄泉非常熟悉,如果不是从轮回中逃脱,是怎么保留记忆的呢?”
“在他重返人间的时候,会忘掉所有的事情。直到死去,重新踏上黄泉之路,那些记忆才会重新浮现。”
伊邪那美皱眉,“因为实在是太烦人了,我让他体会了人类的各种灾祸。他曾经因为疾病被抛弃,因为祸乱被分食,因为各种意外而遭遇不幸……即使这样还要保留记忆,是什么样的蠢货才会有这样的坚持啊?”
薄朝彦:“……”
怪不得那家伙会气得想直接动手……生前的所有不幸在死后全部回忆起来,这样反复谁不疯啊!
神明对自己做了怎样残酷的事情一无所知。
或者说,这些事在她眼中只是会稍微头疼一点的小事而已,源头还是人类自找的。完全没有必要施以不必要的怜悯。
“薄朝彦。”伊邪那美喊他。
“是。”
“你是生者。”
“没错。”
“黄泉不会让生者踏入,自然也不会让生者离开。”
“这样的话我会很头疼的。”
“你要尝试杀光黄泉丑女吗?”
“我可没有那样的能力啊。”
“现在的你是有的。”
伊邪那美轻描淡写说着非常不得了的话。
“为了不让你被黄泉丑女选中,我赋予了你某些权能。”
薄朝彦回忆着,突然想起来了:“「小春日和」……吗?”
「小春日和」,原本是指秋季到冬季的这段时间,也指短暂的平稳、无风且晴朗的日子。
“现在的你,应该能「看」得很清楚吧。初生的婴儿也会有这样的时期,因为没有被世界「污染」,所以能见到被人类拒绝看见的那些东西。”
伊邪那美说,“你能看见概念本身,想要杀掉黄泉丑女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如何,要尝试一下,然后以勇士的姿态从黄泉离开吗?”
薄朝彦试着去理解伊邪那美的话,但是还是太抽象了。
看见「概念」……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不过……
“那样的话您会生气的吧。”薄朝彦长舒一口气,瘦削的肩膀微沉下去,倒也不沮丧。
虽然和本意相悖,但是能和神话中的神明交流,这样的体验稳赚不赔啊。
“虽然是生者,但我没有其他的执念,还受到了您慷慨又包容的招待。这样还要杀掉黄泉丑女,不是太僭越了吗?”他缓声说。
伊邪那美眼眶中的幽火仍在燃烧,冷焰点亮了薄朝彦眼底的墨色。
这个人类的话语中不包含谎言,伊邪那美能肯定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