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明什么时候才能改掉他喜欢胡说八道的习惯啊。明明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不相信的话可以去问清道夫。哎,朝彦,你就别拿我取笑了,先说康支的事情吧……”
源博雅支支吾吾,险些没能压住声音。走在前面的狗卷作生听到动静,偷偷回头看他,把这个壮汉的脸看得更红了。
薄朝彦没掩饰自己的窃笑,说:“「雪女出,早归家」,博雅应该听过这么一句话吧。”
“雪女?”博雅想了想,“有着美丽的外表,看上去和寻常人无异的妖怪?”
“是yàn • qíng又恐怖的妖怪。”
“哦……”博雅的声音迟疑起来。
“但是雪姬不是雪女。”
“啊?”
“妖怪哪有这样复杂的心思啊,若是想要同人类结婚,直接将男人困在雪山不就好了。退一步讲,就算「雪女」真的和智明回了平安京,早就直接杀掉智明的妻子了,又何必拐着弯提出要求呢?”
朝彦说,“更何况,即使那时的阴阳寮没有晴明,也没有贺茂忠行——如果真的有妖怪逼迫人类的行为,还闹得智明全家搬走的话,阴阳寮会调查的。”
“忠行大人啊……”听到安倍晴明老师的名字,源博雅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几年前,贺茂忠行找上安倍晴明,说自己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晴明只答「我知道了」,然后拉着博雅和朝彦喝了一晚上的酒,第二天也没去给自己老师送行。
从那以后,平安京就再没收到过任何有关贺茂忠行的消息。
「应该是死掉了。」晴明曾这样说过,辨别不出语气。
薄朝彦继续说现在的事情。
“在这五十年,没有任何有关「雪姬」的消息,之前的传闻断在了「智明离开平安京」这里,难道不奇怪吗?”
“朝彦你的意思是……”
“雪姬已经死掉了啊!”薄朝彦突然抬高了音量。
一行人已经走到了屋子门外,佝偻着身子的智明险些踏空,在众人的视线都投向薄朝彦的时候,只有他依旧注视着地面,苍老的身躯浑身紧绷。
朝彦大步走进屋内,毫不见外地在位置上落座,一旁的仆从拿不准情况,在狗卷博野的暗示下送上了茶水,又飞快离开了。
“我给了你三天考虑的时间,智明。”朝彦说,“你应该听过我,在来到平安京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是让朝上的大臣敞开了心扉。为了保守内心的秘密,他们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面前。”
智明哑着嗓子,冷汗从额头进皱纹:“是,我知晓。”
“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强制让你说出真相。”
“我对此充满了感激。”
“你不该感激的。”薄朝彦的声音突然淡了下来。
一向随和的青年沉下脸,他的表情冷峻得令人惊讶,漆黑的眼眸与黄泉相连,将周围所有的光线都埋葬到了深渊一般。
源博雅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薄朝彦,和不久前还在门外打趣他的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
“我不问是因为懒得听,你不说是因为心怀侥幸,觉得我会念你年迈,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你把秘密带入黄泉。”朝彦冷言道,“可黄泉女神不需要你的秘密,不如说,她最厌恶的就是你的秘密。”
让狗卷博野意识到事情严重性的,是狂言家提起了神明这件事。
众所周知,薄朝彦被神明所偏爱,没人知道他和黄泉女神有什么联系,唯一似乎知情的安倍晴明对此守口如瓶,薄朝彦自己也不会谈到此事。
狗卷博野将自己的小儿子往位置后藏了藏,尽可能让他不要被牵扯进去。
直白面对狂言家冷言的智明已经无法承受这股压力。
“我不奢求获得任何的原谅,听完这件事后,只请求您能救救无辜的康支。”智明痛苦地说。
***
智明记得自己被困在雪山那天,刮了很大的风。
大半个天空被暴雪覆盖,抬头只能看见连绵雪霜在搅动云天。
他吃力地在已经没入腰间的雪地里缓慢前行,厚雪比沼泽还要可怕,无情地吞噬着试图挣脱的每一条生灵。
智明又冷又饿,很快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之后,他身处一个温暖的环境。
身上搭着厚实的野兽毛毯,柴火噼里啪啦燃烧,空气中还有浓郁的食物香气。
一个漂亮的女子出现在智明面前,温温和和地将人扶了起来。
“我是雪姬。”那人这样自我介绍道。
面对这个美丽的女子,智明脑袋空掉了,可很快,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倾倒在雪姬的魅力中——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包括自己是谁。
雪姬是是货真价实的人类,在这个原始的雪山部落中,她是唯一一个会因为好奇而外出探险的人。
因为见过除了纯白以外的其他模样,雪姬知道原来大雪并不是这个世界的全部。她对外面有着天然的好奇心,这股好奇心是饱含善意的,于是才将昏迷在雪地中的智明救了回来。
「我该怎么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呢?」智明问她。
雪姬没有其他想要的,她的愿望只有一个:去看看除了纯白之外的颜色。
而这也是不被允许的,雪山包容这里土生土长的孩子,离开会被视为一类背叛,部落不会允许这样的背叛。
智明不忍心看雪姬满心向往却又失落的模样,朝她伸出了手。
「请随我一起离开吧,即使没有雪山的祝福,我也能在外面的世界保护好你。」
「这……算是求婚吗?」
「如果你这样认为的话。」
雪姬白色的罩衫在风雪中起舞,乌色长发从洋溢着笑意的脸旁飘过,她将此生最后一次灿烂的美丽留在了雪山,然后握住了智明的手。
对自己过去一无所知的男子,对外面一无所知的女子,两人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在风雪渐隐后离开了雪山。
雪姬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她会感叹山间的葱郁,溪流中跃动的小鱼,没有风雪的天空又高又远。
鸟儿跃过天际的时候她会感叹,我们就像小鸟一样自由呀。
智明会牵住她的手,说,对,我们就像小鸟一样自由。
可就在智明踏上平安京,看到罗成门内妻子喜极而泣的面容时,他想起了一切。
***
“我没办法辜负雪姬的信赖,也做不出对妻子背信弃义的事情。我的挣扎让坊间有了不好的传闻,我却没有勇气去澄清什么,最后还窝囊地逃走了……一切都源于我那无法兑现的承诺,这是我的错。”
智明看上去更加苍老了,嘴唇翕动着,把剩下的话坚持说完。
“可康支是无辜的,他并非我的血脉,只是我在外游荡时捡来的孤儿。就算要迁怒,也不应该算在他的头上。”
没人会在狂言家面前说谎,智明饱含痛苦的自白让在做不少人都心情复杂起来。
“你的记忆一片空白,却还知道把漂亮的姑娘带回家,真是可怕得很。”薄朝彦凉凉说。
“朝彦……”源博雅喊他。
“雪姬死在了平安京,因为辜负了雪山的期待,在死后她也没办法回到故土啊。”薄朝彦说,“而她想说的只有一句:「不要抛弃我」。”
被困在平安京的幽灵常年彷徨,口中重复地话找不到倾诉的对象,却被约束在院子里无法出门的狗卷作生听见了。
即使不理解那是什么意思,一直听着,要想复述是很简单的。
而恰好在这个时候,智明带着康支回到了平安京。
问题只在于,为什么被诅咒的人是康支,而不是智明。
来自门外的声音解答了这个问题。
“知道不能对着狂言家撒谎,所以在真话中隐藏掉对自己不利的部分,真是大胆又聪明的举措啊——你甚至不愿承认,你抛弃的不止雪姬一人。”
安倍晴明大步走了进来,带来了一股屋外的寒意。
他的脸上是和薄朝彦如出一辙的冷淡,上挑的眼尾在微微虚起来的时候格外锐利。
智明惊呼出声:“康支!!”
那个本应在宅子外呆愣的男童,此时正站在安倍晴明身侧。
他笑得比雪还要纯白。
“他不会再抛弃我了。”男童——雪姬心满意足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