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彦完全没有在探究自己朋友隐私的自觉,那点事在伊邪那美面前完全不算秘密,而伊邪那美已经有些迫不及待,继续分享了下去。
这次平安京对死而复生的追求,根源也在芦屋道满身上。
「万」只是被他利用的道具,没有「万」,他也会弄出其他东西,来把安倍晴明拖下水。
伊邪那美说:“在由我所诞的岛屿施展「泰山府君祭」,不被泰山府君承认的蠢货,只会被方术送到我的黄泉——芦屋道满就是存了这样的打算。”
薄朝彦一怔:“要是没有我干预的话……”
“使用了「泰山府君祭」的安倍晴明会被我扔进地狱。”伊邪那美毫不留情地说。
薄朝彦出了神。
隐隐间,他能意识到,自己随性的举动似乎造成了某种无法估量的影响,不是已经发生的那些,而是有关正在发生、还未发生的「未来之事」。
为此,伊邪那美甚至不去计较晴明的冒犯了,她给了晴明一条生路,并且期待着后续。
黄泉女神从来不期待美好的事情,美好在她眼中是无趣的,连打发时间的作用都没有。
“他们的第三次因果正在发生,这也是最后了,他们之中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你不是好奇,为何我放走了麻仓叶王,也要把你暂时留下来吗?”
伊邪那美用袖口捂着嘴,声音中带着残酷的笑,“如果你在的话,结局完全没有其他可能,我知道你的能耐啊,朝彦。”
「他们之中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不是朝彦不相信晴明,只是伊邪那美在不断暗示他结局。
神明知晓一切,不是吗?
「来到黄泉或许是错误的。」
薄朝彦大脑一片空白,这样想着。
***
【我感到了久违的烦闷。
曾经有友人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死去,是风带来了他们的死讯,我无心干涉,也无力参与。
晴明不一样,他没有对与阴阳道的极致追求,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圆满。他能做到,所以做了,要让他交付性命只为了自己的道,那是不可能的。
安倍晴明不是那样的家伙。
对友人的散漫是好事,对友人非自愿的生死散漫,则是不需要我去考虑的问题。
所以我才格外不能忍受自己的置身度外。
在黄泉,我难得开始思考和晴明的关系。
毫无疑问,多年相处的我们算得上亲密,这股亲密里不掺杂任何算得上消耗的情绪。
不存在能展现关系的表象,和他相处的所有细碎只是趁时间不注意,趁虚而入,最后化为了熟稔,成为了我们能在月下畅饮的依凭。
仁慈的神明知道我在这个世界所处的位置,所以好心向我拨开迷雾。
「你的道路其实只有那么一条,这条路上没有谁能和你并肩而行。你能看清,你也该看清。」
我一直在黄泉比良坂等待,那块用来堵住伊邪那美重返人间的巨石,也堵住了我的归途。
黄泉丑女和我作伴,偶尔我也会去到伊邪那美的大殿之上,看她不厌其烦地询问「万」,一见钟情是为何?
「万」答不上来,她做不到我的兄弟那样,曾经乖戾的人类在神明面前沦为彻头彻尾的弱者。
弱者只会思考如何摆脱困境,而无暇再为任性买单。
伊邪那美指着我:「曾经有一人对他一见钟情,他叫禅院荒弥,我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他如何作答?」
「万」想找到能让黄泉女神高抬贵手的方法,哪怕只是依葫芦画瓢。
「他说,『为何要告知于你』。」伊邪那美说着让万瞠目结舌的话,「『我的心意已经传达,这你有何干系?』他是这样说的。」
我失笑,这的确是荒弥的做派。
这也算是一种答案,所以伊邪那美并未惩罚禅院荒弥,即便当时在一旁的五条知一直煽风点火,想要这个死板的家伙吃点苦头。
他们两个都被送去转世了,给不出答案的「万」还在这里。
我也还在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天,我在黄泉比良坂等来了不想见到的人。
命运的倾覆其实没有任何重量,我本以为会有更强烈的情绪起伏,可是没有。
在看见他的时候,我心头只有尘埃落定的怅然若失,好像他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伊邪那美的胜利。
如果神明预测的结局不会改变,那么她对我的指点也皆为真实。
「你为何落得如此凄惨了,晴明。」
「胜负未定啊,朝彦。」晴明这样说,「生死胜负都不重要,可我总得向你证明的。」
「证明什么?」
「我有那个资格。」
什么资格?
我没有问,他也没有解释。
只是在下一刻,安倍晴明的身影骤然消失在了黄泉比良坂。
我翻找了整个黄泉,没有找到他的踪迹,接着,伊邪那美喊我去见她。
神明的面色无悲无喜,凝视我的磷火永恒不熄。
「安倍晴明做出了选择。」
此时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晴明回到人间后,为了详细研究「泰山府君祭」,他去到大唐求学三年,大唐的伯道上人传授给他秘术《金乌玉兔集》。
芦屋道满通过腌臢手段窃得此书,并施下陷阱:「《金乌玉兔集》算不了什么,我也有一本。」
晴明说:「那本书是我在大唐修习所得,你不可能有。」
道满向他立下咒:「如我真的有,你的人头就归我了。」
芦屋道满拿出书,杀掉了安倍晴明。晴明的尸体被葬在五条大路贺茂川河源。
事情到这里没有结束。
晴明在唐朝的老师,伯道上人觉察到弟子含冤而死,跨海来到了平安京,用「泰山府君祭」复活了晴明。
「因为三年求学而被泰山府君承认,施咒的是来自异国的信徒,只有同时满足这两项,才能真的实现『泰山府君祭』。」
伊邪那美不得不承认安倍晴明的天分,不是阴阳道上的领悟,而是他的谋略。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会受到我的诅咒。」伊邪那美说,「当他再度死亡,魂魄便不会转世,只能永生永世和我一起呆在黄泉。」
——这就是晴明的选择啊。
我不免潸然泪下。
生死并不重要,再世为人也并非他所求,他只是想向我证明。
「你是被神明所诅咒的狂言家,我是半人半妖的阴阳师,可谓歧路漫漫。」
「可如今,我自愿背负上了来自黄泉的诅咒。」
「即使我们的道路窄得只准许自己前行,依旧不算孑然。明明我们在降临人世的第六年就相遇了,哪能是孤独的呢?」
在被准许回到人间的时候,在黄泉比良坂,我见到了芦屋道满,他败得不情不愿,又对那块挡路的巨石无可奈何,见到黄泉丑女吓得哇哇大叫。
这个魂魄扭曲得不成样子了。
伊邪那美不会喜欢他的。
回到平安京,三年的时间似乎改变了一切。
晴明篡改了「泰山府君祭」,将其变成更狡猾的东西。
以生者的记忆为锚,长者之骨,友人之肉,爱者之灵,拿出这些来进行交换,得到一个不完整的往生者。
那不是复活。
是不需要得到神明准许,而凭空捏造的空洞之物,其本质和鸢姬没有任何区别。
在此之上,晴明还针对我和他二人做出了改良。
我们无法被捏造,不会承受他人的灵魂——我们与人类诀别,所以归宿都是黄泉,只会是黄泉。
而叶王在晴明去到大唐的时候消失了,人们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刚从我兄弟的府邸里出来,自那以后再无消息。
我没有去找在这三年变得越发暴戾的兄弟,没有问他发生了什么。
叶王只是在寻找自己想寻找的,我无权置喙。
我问晴明:「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算好了,会是这样的结局,所以才会同我一起去到黄泉?」
晴明晃着他的扇子,悠哉悠哉:「圣人无来生,难不成你还要阻止我成贤的道路吗?」
「我一定会死在你前头。」
我脱口而出。
他愣住了。
狂言家不该说这样的话,可我讲得毫不犹豫。
「这样的话,即使再度在黄泉相遇,我也会忘记你。不记得这个无望的灵魂是何为在黄泉彷徨,你得知道,不是所有的付出都会有收获的。」
安倍晴明骤然笑眯起眼,一开始还是较为收敛地抿着唇,到后来。干脆大笑出声,笑得眼泪也挤出眼眶。
「你确实是个喜欢逃避的家伙。」晴明说,「而且很孤独。」
我不否认:「从前你说,你不理解何为孤独。」
「在你被留在黄泉的这三年,我去到大唐,学到了很多秘术,也自然学会了什么是孤独。那滋味可不好受,要是换做博雅,恐怕会在长夜漫漫中不免哭出声吧。」
他说:「听着,朝彦。即使你胆怯,可我胆量足够大;若是你不知该向何处迈步,我就走在前头;当你做出选择,不管路朝向那头,不论何时,我都还呆在黄泉——我会一直呆在黄泉。」
「这不值当。」我只是说。
安倍晴明满上在黄泉时向我承诺的好酒,又吟诵起那句没有后半的和歌:「月未出露人已知,疑而问君何所愿——」
他在等我将其补足,我亦知晓他的意思,但我没有作答。
他不追问,拍拍我的肩,笑容亦如往昔。
——————《怨咒和歌集》·诅咒神明·黄泉卷·饲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