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天皇无怒无喜:“你可知现在所说的每字每句都为死罪。”
源博雅觉得自己快要无法呼吸了,反而开始思考自己会出现在这里的缘由。
天皇陛下就是为了让他听见这样的对话吗?还是薄朝彦的胆大程度也超出了陛下的预料?
可无论如何,你也不能这样说啊!!!
源博雅快急上火了,薄朝彦却比他想的更坦荡,亦无惧。
面对神明之时他尚能从心而言,面对自称神明子嗣的人类为什么要害怕呢?
所以他也只是稳稳地注视着座上的天皇,那点恭敬其实是出于礼节,装着鬼舞辻无惨的一部分泛着红光,自己的右眼一如既往的漆黑,倒映不出任何的光亮,纯粹又妖异。
“此为狂言。”他的话称为敲在每个人心头的一声钟响。
钟响之后,殿上死寂。
源博雅甚至能听到自己冷汗滴到地面的声音,因为他垂着头,不敢去看自己好友和天皇的「交锋」。
并非出于害怕,源博雅在害怕时一定会抽刀,会去直面自己的恐惧,现在不是那样。
他的对主君的忠义和对好友的情谊在不断争斗,一团乱麻分不出高低,逐渐变成脑海中嗡嗡的杂音,吵得他不堪重负。
终于,在有一滴汗水掉落地面的时候,村上天皇开口了。
“果然,只有你能去做这件事。”他依旧夷和,带着沉稳的安定,“从十几年前,我初次在殿上听闻你的事,我就知晓,薄朝彦会给平安京带来什么。”
“噢。”
“藤原劝我必须约束「狂言」在京中的泛滥,我却觉得没什么不好。会真话的人太少,能知道真话的人更少,敢让他人说真话的人更是闻所未闻啊。”
“这样。”
村上天皇站起身,走到薄朝彦面前。
他的长相其实不算威严,身量也不高大。要说的话,是普通中带着几丝儒雅的类型。
或是和他常年喜爱和歌、琴艺等东西有关,毕竟是被后世称为「使平安文化大放异彩的天皇」,在艺术上的造诣颇高。
单看面容,很难想象这是一手创造「天历之治」的严厉君王。
“我亦知晓你文字的力量,所以才只能将这桩事交给你,薄朝彦。”他说,“你无心入仕,亦不用存有政治的考量,权当是一个临死之人的嘱托罢。”
薄朝彦看着他,声音放缓:“您所嘱托为何?”
村上天皇笑起来。
“当我臣民仰望天际,不再恐于星象所害,那只是明亮干净的夜空,和照亮这一方天际的熠熠辉光。”
“当我臣民眺望远海,不再恐于黑潮狂流之妖,那只是被风卷起的壮阔波涛,待风静,蔚蓝之色一览无余。”
“当我臣民跪拜天子——”
他含笑,不再说了。
这实在是太令人瞠目结舌的言论了,也是只有对待了狂言家才会吐露的真言,没人能在薄朝彦面前说谎,于是谎言成为了最没有必要的东西,如果真的要隐瞒,就只能闭口不言。
可即使闭口不言,朝彦也懂了他的意思。
正式因为懂,所以才更加令人惊惧。
当权者有这样的思想是很匪夷所思的事情,对于他自己是这样,对于他要交迭传承的权利更是如此。
民智未开,人民不会生活得更好,他们只能依附于能替他们解疑答惑的人,谋求的是安稳。
开民智,人民也不会生活得更好,可他们会知道自己生活的不好的事实,以及自我探索出解决困境的方法。
历史就是这样变迁的,以极慢的速度。
谁能知道这个知晓自己时日无多的君主,他的所思所想呢?
薄朝彦后退一步,诚心诚意地向壮年将死的陛下鞠了一躬,礼节在此刻化为了尊重,他轻轻说,“我知晓了。”
村上天皇拂手,喊来源博雅。
“你尽管去做,有任何事都可找博雅,你也素来和他交好,不用有顾虑。”
源博雅怔住了,呆立在哪里,求助的眼神望向朝彦。
薄朝彦:“好。”
“既然你要做,那就得从晴明那边搬出来——”
“陛下。”薄朝彦打断他,这次早就原地宕机的源博雅再也没能做出任何反应,也无心去着急薄朝彦莽撞的行为了。
“即使晴明知晓这件事,他也不会说什么的,即使他是阴阳寮的一员。”
村上天皇摇摇头:“那你便去吧。”
未有狂言,声却如钟末。
***
【安倍晴明听了我的转述,没有任何顾虑或是苦恼之色。
反而,他很兴致盎然。
「如果是你的话,阴阳寮都快要完蛋了吧。」
「在这几十年,恐怕不行。」
「那也是迟早的事情。」
阴阳师是特定称谓,也是官职,当官职和权利不挂钩,那么也没有继续存续的必要了。
后世只会留下阴阳师的传说。
大阴阳师安倍晴明似乎认为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年少时他曾对我说:「阴阳师需通晓人性,精通汉诗,也得具有吟咏和歌的能力,乐器自然也不能落下。典雅卑劣,这就是我想带上的面具。」
晴明做到了,做得尽善尽美。他善于沉浮宦海,却心不在此。他是阴阳间维持各处光鲜亮丽的帘帐,见我要掀开帘帐,也只是言笑晏晏,说,好。
我了解他,他了解我,我俩一拍即合。
不理解的是源博雅。
他被天皇的嘱咐而惊得夜不能寐,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又担心我的举动会引来祸端,于是干脆没日没夜蹲在我身边。
而我什么也没做,我只是拿着那三本书,仔细地誊抄着。
抄完一本,我递给他,让他拿去给出门后遇到的第五个人。
第五个人……第五个人……
博雅颇为慎重地念叨着,严阵以待出了门。
其实给谁都无所谓,源博雅交付的薄朝彦誊写的书籍,只要有这样的名头,傻子也知道这不是他们能没收的书籍。
一本是不够的,数量也不必太多。因为书籍就是这样方便的东西,文字将所以的内容都保存下来,看见了,阅读了,领悟了,记住了,然后流转在平安京的大街小巷。
有的人心惊胆战,有的人欣喜若狂,有的人寝食难安,可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托你的福,阴阳寮这几天可闹得不可开交。」
安倍晴明不再去寮中处理那些琐事了,就也和博雅一起呆在我旁边,看我誊写,时不时还冒出两句风凉话。
「真是可惜,要是阴阳师落幕在我这里,恐怕我的名号会流传千古了吧。」
源博雅:「传承断在你手中又不是什么好事!有什么好可惜的!」
安倍晴明只是轻轻点头,任由博雅去说。
就是在这样的平静又诡谲的波涛中,村上帝以四十二岁壮年之龄驾崩。
冷泉天皇即位,这是一个疾病产生的君主,不只是身体的疾病,还有精神层面的问题。
他在小时候曾给村上天皇写信画上「不雅致」的器官,即使是成年后,也喜欢去高处看太阳月亮,手舞足蹈的,有几次还碰上了清道夫。
他很孱弱,氏族需要这份孱弱。
他也很疯,全然不顾自己父亲为了维持平安京稳定所做的一切——他甚至去招惹了我的兄弟。
能保留性命已经是阴阳师和咒术师倾尽全力的结果了,这本和我无关,而因为阴阳道的散播而记恨上我的氏族却不这样想。
藤原显光居然亲自登门,怒不可遏地看着我。
「那是你的兄弟,你的半身!是你把他惹来平安京的,无论如何,你得去解决掉他!!!」
我第一次用了很不文雅的措辞,我让他滚。
于是这个声名赫赫的权臣就以极不文雅的姿势「滚」出了我的院子。
源博雅愁坏了,晴明则是哈哈大笑,说不用担心,这可是敢冒犯先帝的狂言家,无拘无束,了无牵挂,一个藤原又能做什么?
「原来你也有这样暴躁的时候呀。」晴明又这样对我说。
令我暴躁的不是藤原显光,能调动起我这股情绪的,或许也只有我的兄弟了吧。
世人唤他「堕天」,我却不承认这个称呼,不被自己承认的名字没有任何价值。
此刻,我也终于察觉到了还未做完的事。
我和他一同降临于这世间,在这片大地没有目的地穿行。安倍晴明用十几年的时间,以及自己死后的所有时光给我指明了道路。幸得于此,免于迷途。
而我的兄弟,他心怀未明怒火,还在彷徨。
我知道的事情,安倍晴明也知道,他善占卜,总是能算得比我预料的更准。
所以当我在一个无风无月的夜晚站起身,迎着几对疑惑的目光,说出「复苏的西川到了鱼季」的时候,他也起身。
「内庭的花开了。」
源博雅和我们面面相觑,呢喃着:「西川的冰河还未消融,内庭的种子才刚刚播下,你们在说什么啊。」
「我要寻鱼。」我说。
「我要摘花。」晴明说。
令我有些惊讶的是,坐在一边的清道夫居然知晓我和晴明各自的打算,他用异色双瞳静静注视着我们,就像我当初静静注视着说要死斗的那抹绿和蓝一样。
我当时闭口不言,只说:愿君归。
他现在闭口不言,只说:盼君回。
「你们还真经常做一些令人费解的决定啊,我知道了,让我去安排酒酿,没错吧?」
接着,我和晴明出了门,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我们在朱雀大道的尽头分开,他朝左,我朝右。
左是占卜出的卦象,右是风给我的讯息。
走出很远之后,我才想起曾经对晴明说过的所有危险的承诺。
我说过:「我一定会死在你前头。」
我还说过:「如果我要离开,我会告诉你的。我会提前很久就告诉你,不管你是否占卜到了什么,我会很郑重地亲口向你道别。」
我很想折返,哪怕只是回去和晴明说一句再见,可为时已晚。
大阴阳师安倍晴明的占卜终究出了差错,或许是他此生唯一一次的差错。
他寻错了方向,风带来的才是箴言。
我们都想避开对方,默不作声完成一切,这一次,胜利的是我。
看着眼前四臂的兄弟,我这样想着。
——————《怨咒和歌集》·诅咒神明·平安京卷·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