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母亲对我说:“我很担心你,伊莎玛涅,你的未婚夫没有你父亲那样的果决,我担心他会带你走上不好的道路。”
此时,我便不得不思考起这话中的真实。
这些考究是没办法用纸笔写下来的,包含着我的卑鄙,包含着父亲想要保全的体面,包含着母亲时时刻刻遭受残忍对待后注视的窗格的麻木,包含着我那几乎从家庭中销声匿迹的弟弟。
最后,全部的声音都化为凌乱而不连贯的音符,曲子的主题只有一个,《你不能成为那样的伊莎玛涅》。
哪样的伊莎玛涅?
没人告诉我答案,或许只有真理会能给予启迪,而在我想要保全未婚夫的如今,那是我唯一不会去主动接触的东西。
事情的转变同样来自我那多愁善感的未婚夫。
他在重重压力下依旧顽强地呼吸,却不忍心再看见我摆出的愁苦面容,他做出了此生最重大的决定,有关背叛。
他被背叛了我,通过「将自己的病症告诉我的父母」这样的形式。
这原本是一件不幸的事,可父母从来没有那样高兴过,我能够卑劣地推测出其中缘由。
父亲认为找到了能把控我的崭新的形式,母亲则认为这是我离开未婚夫的契机,我终于可以寻找一个如父亲一般标准的丈夫,然后过上和她一样的美好生活。
你不能成为那样的伊莎玛涅。
我明白了,就连未婚夫也在试图对我无声地这样说。
……」
“没人会指导你要成为怎样的人。”教徒安慰起伊莎玛涅,“渡鸦之丘是自由的国度,无论怎样你都可以为自己感到骄傲,而不必在意他人的指指点点。”
伊莎玛涅点头:“是、是的,我当然是这样认为……教徒先生,那不是我,您得先知道,写下这些东西的不是我,是莱温……”
教徒不置可否,在稍作停顿后才继续开口:“可是伊莎玛涅,这些都不能算是你杀害父母的缘由,唯独加害于他人的性命这一点,是不能有任何推脱的。”
伊莎玛涅依旧点头:“是的。”
她的精神状态比之前好了很多,这样的对谈对她而言似乎的确起到了莫大的帮助,教徒自始至终的关怀让她能够沉下心来厘清思绪。
“是的,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她说,“我没有杀害我的父母,这是必须澄清的事实。我信任我的「家庭」,即使知道了我对未婚夫的包庇,他们依旧站在我的角度去看待事情,我只是不理解……”
“不理解什么?”
“他们说那是错误的,说我是可怜的伊莎玛涅,可是他们没人为我而感到难过。那些怜悯充满了愉快,之中的不适令我不得不开始被莱温牵着鼻子走——教徒先生,您会体谅我吗?体谅我这样愚昧又无知的人,为不受惶恐所侵害,为保持自己快乐身心而做出的举措?”
“你做了什么?”
“我埋葬了他们的尸体。”伊莎玛涅说,“在一个阴雨天,我将他们交给了未婚夫院子中的蜘蛛,它们一向体贴,所以我把他们的尸体埋在那个墙角。”
「这样做是有必要的。
只是埋葬尸体,对于任何人都没有产生伤害,也不算违情悖理。
未婚夫将土地上生长的野生大·麻全部刨开,挖出一个黏腻的洞,可以预料的是,当我们将这个洞掩埋的时候,不会有任何光线泄露进去,里面又小又湿润,好似母亲的子宫。
我和父母长得一点也不像,在注视着他们的面容时,我总能感觉到一股匪夷所思的感应。
这种感应让我产生了强直性昏厥症般的眩晕,他们在死前依旧保持着令人生疑的微笑,仿佛心怀巨大的满足。
我虔诚地将他们的尸首埋在了泥土中,然后回到了家。
弟弟看见我,好奇地问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好事情,我说我们的父母死了。
他的眼睛里挤出眼泪,悲痛又兴奋:“是吗,是吗,伊莎玛涅,他们真的死去了?”
“就在隔壁的院子里。”
“你应该埋得更远一些。”他不满起来。
我还未隆重介绍过我的弟弟,一个心思纯洁的好孩子。
这并非我夸大其词,他来到这个家庭是在春天,三月底,椋鸟在枝头啼叫,他怯生生站在教徒先生的身后,一双眼睛咕噜噜转几圈,落在我身上。
在喊父母之前,他先喊的是,伊莎玛涅。
父母对教徒先生表现出莫大的感激,真理会从来乐于解决居民的一切困扰,包括他们希望再要一个孩子这种小事。
所以他们也不去过问弟弟从而而来,就和他们从来不去过问我从何而来一样。
唯一不幸的是,弟弟需要常年服药才能保持健康,他的疾病是难以解释的,当他躲在我身后,用愤怒的笑意偷窥父母的表情,并大喊大叫的时候,没人去听他说了什么,大家都说他在生病。
“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儿!”只有我听见了。
安抚他的工作原先是由母亲承担,在母亲身体疼痛到下不了床的时候,作为姐姐的我必须出面。
“因为你病了。”
“没错,我有病。可是渡鸦之丘之外的人都身患疾病,他们依旧逍遥自在走来走去,为什么我得喊他们父亲母亲,道理在哪儿?”
他总能说出令我没办法回答的问题,并且永远是充满愉悦的,以至于我也无法将他交给真理会寻求帮助。
“我们离开渡鸦之丘吧。”弟弟说着,嗓音发颤。
“这很荒唐。”
“为什么呢?”
“因为渡鸦之丘是唯一的净土。想想看吧,我们离开了这里又能怎么办?外面太危险了,没有粮食,没有干净的水源,魔鬼如影随形,到最后,我们还是只能回来,回到这个「家庭」。”
“你说的对……”他用手指扯着嘴角向上拽,“我们还太小了,我们还有时间,世界不会一成不变的,伊莎玛涅。”
那时候他的眼神亮晶晶的,就和现在,听到了父母的死讯一样。
“我们可以离开了,伊莎玛涅,带上你的东西……除了你的未婚夫之外还有什么需要带的?没有了吧,我也没有。”
我看着他,听他用无比真挚的欢快语调歌咏。
“我活过了那只哀鸣的椋鸟,才能认自己的命。我们离开渡鸦之丘,离开这个依靠着互相检举才能把持权利的监狱,我们可以在外面大哭大闹,再也没有人能规定我们必须微笑。”
我说:“这很荒唐。”
“杀掉父母难道就不荒唐了吗?!”
“我没有杀掉他们。”
“那他们是怎么死的?”
……」
“那他们是怎么死的?”教徒问出了和伊莎玛涅的弟弟如出一辙的问题。
伊莎玛涅的表情严肃如石雕,面对教徒澄澈的眼神,她浑身上下突然打起颤,嘴唇哆嗦着,泄露起阴沉的冷笑。
“我的弟弟说得没错,我应该把他们埋得更远些。这样才不会让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那些荒谬的声响。”
“我听到掘土的昆虫在躯体上爬过的声音,听见逐渐微弱的呼喊,那些动静很快又被泥土掩埋,我听到他们的心跳在可怕地颤动,比我的尖叫声还要强烈。”
“你把他们活埋了。”
“这是错误的说法,他们早就是尸体了,渡鸦之丘只有不受承认的尸体,安葬尸体难道是错误的吗?我难道做错了吗?”
倏地,她的铁面轰然破碎,几乎从座位上一跃而起。那股巨大的动静直接掀翻了桌子,连同桌上的那页写着她名字的纸。
“莱温……是莱温……只有这一种可能了,那个魔鬼夺走了我的道德,他……他……他都做了什么?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教徒将桌子扶正,捡起了那页纸,放在桌面。
“请放松下来。”
“我做不到,我再也做不到了!”
“深呼吸——看着我,我可怜的孩子。”
“别再折磨我了,拜托您了,先生……”
“伊莎玛涅。”
教徒念出她的名字。
“伊莎玛涅·莱温,请保持愉悦。”
伊莎玛涅雷劈一般定在原地,她的目光移向那张由自己书写上姓名的纸张。
「Isharmaine·Raven」
她如同死亡一般的寂静被视为了平缓,教徒满意点点桌面。
“我说过,只有闻见气味的人,能够扣响真理会的大门,你已经打开了这扇门,莱温。”他说,“我很感动,居然有人能在没有真理会引导的前提下看见真实。”
“真实……”
“你说的没错,渡鸦之丘只有不受承认的「尸体」,只是心脏还在跳动,不过那是最无关紧要的事情。不用担心任何事情,你的未婚夫已经被真理会接手,你那出格的弟弟也会接受我们的帮助,我们喊你来,只是想询问你的意见。”
“什么意见……”
“伊莎玛涅·莱温,你愿意加入真理会,成为渡鸦之丘最无私的教徒吗?”
“我活埋了我的父母……”
“那无关紧要,孩子,记得《渡鸦法》吗?没有任何一条法则指出你的行为是不对的,你还在微笑,这是最重要的事情。你不能成为悲伤的伊莎玛涅,那是唯一不被允许的事。”
伊莎玛涅停止了思考。
那股浓郁的味道第一次出现在了伊莎玛涅的身上,来自海洋的玫瑰花香味,十分温暖,在顷刻间湿润了她的心头。
她感到了挥之不去的悲哀,因为莱温说的没错。
没人告诉她你应该成为怎样的人,只是在说,你不能成为那样的伊莎玛涅。
父母是这样,未婚夫是这样,弟弟是这样,教徒先生也是这样。
她似乎听见了教徒先生的关怀,未婚夫拥抱下的叹息,父母泥土中的挣扎,全部沉入心头那片幽深而阴沉的小湖。
湖中,来自渡鸦之丘之外的弟弟对她说——
「得活过那只哀鸣的椋鸟,才能认自己的命。」
万籁俱寂,唯独教徒还在询问:“那么,你的决定呢?”
——————《渡鸦法》·古拉格·有江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