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五的清晨,陈敬宗照旧早早起来了。
差一刻卯正的时分,冬天外面必然是一片漆黑,夏日天长,此时已经一片明亮。
长公主兀自睡得香沉,莲青色的单薄绫衣有些凌乱,露出肩头大片莹白肌肤。
陈敬宗看了她一会儿,这才离去。
宫人早把长公主送他的神驹白雪塔牵到了门外,陈敬宗往外走,遇到了正安排两班侍卫交接的周吉。
“驸马慢走。”周吉简单地行个礼。
陈敬宗点点头,走开几步,忽然停下来,问他:“你们家的胖小子是不是该庆百日了?”
周吉受宠若惊地道:“是啊,这您都记得啊?”
儿子是三月十一出生的,他实在高兴,跟吴公公告了假就急匆匆回家去了,没想到吴公公还特意禀报了长公主,次日长公主就送了他一份厚礼,还多给他放了三日假,让他安安心心地陪伴家人。
陈敬宗笑道:“咱们俩什么关系,你的好事我当然记得,回头请你喝酒。”
说完,陈敬宗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周吉怔怔地看着驸马爷远去的身影,心里很是奇怪,他与驸马的确经常见面,可论关系,他好像也没有做过什么能让驸马青睐的事吧?
有个才从夜岗上换下来的侍卫凑到他身边,小声调侃道:“驸马还真是心宽。”
周统领才成亲一年半,儿子都要庆百日了,驸马当了六年多的驸马,儿女还没影呢,不羡慕周统领就罢了,竟然还高高兴兴地要替周统领庆祝。
周吉脸色一沉,冷冷地看过去:“不想活就直说,这话也是你能编排的?”
编排驸马都不行,更何况还牵扯到了长公主。
那侍卫只是见驸马和颜悦色的才一时嘴快,这会儿被周吉一警告,立马跪下认错。
周吉:“下不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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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敬宗快马疾驰地出了城门。
今日是初五,该与大哥的线人碰头的日子。
大哥在他的必经之路张家村赁了一处宅子,秋冬早上天黑,陈敬宗摸黑过去也不怕被村人察觉,春夏却不适合在村里碰头,陈敬宗就临时更改着地点,可能这次在一处小树林里,下次就让线人扮成送货进城的庄稼汉,陈敬宗装作买几个果子在路边与他快速交谈几句,时间也不只限于早上。
其实都是为了更稳妥,实际无论清晨还是傍晚,那条路上基本也没什么人。
这早,陈敬宗又定在了一处小树林。
靠近树林时,陈敬宗减慢速度,骑马拐到小树林边缘,他也没有前后张望,下马后径自往树林里走几步,勉强挡住身影后,便撩起衣摆,解开裤带,做放水状。
一人蹲在草丛后,低声道:“那些麻雀又死了一个,上个月二十七下葬的,乌鸦也去送葬了。”
麻雀指的是先帝驾崩当年,平叛之战结束后,金吾前卫仅存的三百余人中退下来的五十六个重残兵。
乌鸦便是金吾前卫指挥使戚瑾。
陈敬宗:“怎么死的?”
线人:“他双腿齐断,命大活了下来,但这两年大病小病一直不断,这次是彻底没救了。”
陈敬宗沉默。
大兴左卫也有重伤残不得不退役的士兵,不是断了胳膊就是断了腿,光自身身体的缺陷就够痛苦了,还要忍受周围人异样的视线,甚至亲人从伤心到日益不耐烦的转变。
有的人被疾病折磨离世,有的人纯粹过不去心里那一关,不惜自我了断。
而金吾前卫那五十六个重残兵,在将近三年的时间里,算上这次这个,已经死了十八人。
“其余的都如何?”
“大多数被家人照顾的好,自身也少病痛,过得都还行,有六个不太好,其中有个叫孙福的,双目失明,他媳妇背着他跟隔壁的堂小叔搞上了,时间不长,街坊们还没发现,咱们这边夜里盯梢才撞见,孙福经常摔碟子摔碗,八成也猜到了。”
陈敬宗冷笑:“他媳妇倒是胆大。”
线人:“要不是顾忌乌鸦,那女人连表面的和气都不会维持。”
陈敬宗:“孙福对乌鸦什么态度?”
线人:“乌鸦隔俩仨月才会去探望这些伤兵,送些银子药材,孙福次次都会送乌鸦出门,只是他眼睛瞎了,脸上也有疤,沉默寡言,看不出什么情绪。也正常,落到那种田地,日子都没盼头了,哪还有心思谄媚贵人。”
陈敬宗明白,道:“他家在哪?再有整日的大雨天,晚上我过去会会孙福,你们那边mí • yào都安排好。”
线人报出孙福的地址。
陈敬宗系好裤带,走了。
线人再朝他前面那块地上真的放点水,也从别的方向悄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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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雨水多,陈敬宗很快就等到了这样一个暴雨天。
大雨瓢泼,人站在雨里几乎都睁不开眼睛,更何况夜里一片黑暗。
这样的雨夜倒是凉快,陈敬宗抱过来的时候,华阳没有嫌弃什么,反倒觉得踏实。
陈敬宗亲了亲她的耳朵:“我等会儿得出趟门。”
华阳错愕地看过去。
陈敬宗看着她道:“老头子吩咐的,暂且不方便告诉你,哪天事成了,你若还想听,我知无不言。”
华阳不可能不好奇,但她相信陈敬宗,也相信自己的公爹。
她也有过很多秘密,有几次陈敬宗大概也猜到了几分,可他从来没有逼问过她,只是默默地配合。
她看向黑漆漆的窗。
陈敬宗笑了笑:“洪水我都经历过,岂会怕这点雨。”
华阳:“父亲让你做的事,危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