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仪明白天子的言下之意,边地寒苦,那些使者们来到太启宫后,触目所见都是繁华之景,是以要么表现得畏畏缩缩,要么就干脆大吃大喝忘乎所以的享受起来,至于那位“乌流部使者的侍卫”,先是不言不动,随后又急饮了一杯酒,仿佛是刻意在压制些什么一般,显然是因为眼前场景,引起了对方的某些思考。
不是池仪瞧不起边地部族,实在是因为这个时代,教育资源向来被世家大族所垄断,中原人士都求学艰难,更何况外族,一些规模不大的部落,可能从上到下都找不出一个有脑子的人,而那个侍卫居然能在太启宫乾元殿中认真思考问题,不管思考的是什么,都与他的表面身份不太相符。
温晏然又隔着珠旒往乌流部那边看了一眼。
正使副使正在吃吃喝喝,瞧上去对宴会颇为享受——边地部族地位卑下,他们不敢在殿中举止无礼,免得惹怒大周的贵人,但从伸筷子的频率看,显然对宴会上的食物十分满意。
至于那个年轻的“侍卫”,对方坐席靠外,又隐没在随从人员当中,正常来说确实不太容易引起身边人的注意,一时忘记掩饰,举止间难免会泄露一些心事。
温晏然闲着也是闲着,习惯性地琢磨了下对方的来头——乌流部的正使自顾享乐,显然并不将身后那个“侍卫”看在眼中,而那位“侍卫”,居然也不甚在意身前的部族使者。
她猜测,或许是因为那个“侍卫”的身份既有高贵的地方,也有卑微的地方,两相交织,才造成了如今复杂的境况。
温晏然搁下筷子,看了看距离自己不远的朝臣们,示意张络去给国师倒一杯酒。
好好坐着的温惊梅:“……”
君臣之间存在着身份上的绝对压制,面对“你过来,朕敬你一杯酒,再问你点事”的皇帝,他只心平气和地能端起酒杯,走到御座前,长袖垂地,欠身行了半礼:“陛下。”
殿中的奏乐之声一直没停过,加上天子所在的地方离旁人又远,就算是袁言时,也听不清两人说话的内容。
温晏然让近侍在自己的桌案边上给温惊梅加了个坐席,笑道:“兄长博学多才,可知乌流部内情?”
其实国师除了掌管祭祀等事以外,没有明确的工作内容,也就方便了温晏然不管想到什么问题,都能把人拉过来聊聊。
温惊梅目中带有些许无奈之意:“陛下明明已有所得,又何必问臣呢?”
按天子的性格,上次在他书房里见过一次乌流部的毡毯,并将此事放在心上后,必定会去搜罗一些跟这个部族有关的资料,现在都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天,对方肯定已经了解了不少讯息。
温晏然微微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举起酒樽,跟面前的远房堂兄隔空虚碰了一下。
“……”
作为经常与天子相处的人,温惊梅很清楚皇帝的杯子里装的是果露蜜水,他其实同样不擅饮,只是在宴席间勉强为之,然而面对天子亲自敬酒,也不得不稍稍饮了半樽。
他虽然位高,兼之性情稳重,却也只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年轻文士,白色的面颊被酒气一冲,霎时间微微泛红。
就在温惊梅准备勉力将酒饮尽时,手腕却被天子按住。
温晏然唇角微翘:“原来兄长也不胜酒力么,既然如此,莫要勉强。”
温惊梅目中的无可奈何之色愈发浓郁——让人喝酒的是她,让人不喝酒的也是她,虽然天子向有仁德之名,但他却知道,对方看似沉稳的性子中,也夹杂了不少肆意妄为之意。
两人今天穿的都是宽袍广袖的朝服,温晏然给对方使了一个眼色,让温惊梅借着袖子的掩饰,悄悄把剩下酒水往地上撇去。
温惊梅想,当今天子不但在大事上明见千里,在一些小事上,也算别所得。
第38章
许是酒意上头,又许是平时相处颇多,君臣二人关系也算亲近,温惊梅坐姿虽然跟之前一样端严,目光却柔和了不少,言语也不如之前那般克制,竟主动跟皇帝谈起了乌流部的一些事情。
“想来陛下也知晓,乌流部上层贵人关系并不和睦,如今的头人名叫乌舍,是受过大周册封的一部之主,然而部中老人,却多听从他叔父,也就是部中左将军的命令。”
温晏然思忖:“朕记得,靠近乌流部的郡是……”
温惊梅:“是定义郡,郡守是董氏的董复。”
董家虽然家门衰败,终归还是能挣到一个郡守的位置的,董复此人深谙平衡之道,考虑到乌舍的叔父有老一辈的拥护,根基深厚,再加上边人不如大周这边重视礼教,族中贵人多喜欢犯上作乱,指不定哪天那位左将军就带人掀翻了头人的统治,自己统领一部,于是董复就以乌舍本人受过大周正经册封的名义,明里暗里向这位新头人提供支持,想要使得势弱的那边有足够的力量与势强的那边分庭抗礼,进而引发乌流部的内部矛盾,这样一来,这个边地大部忙着折腾自己,也就无力骚扰周境。
在当前时代,董复能做到这一步,已经算是能吏了,换做太平时期,说不定真的能将乌流部徐徐瓦解,然而据温晏然本人所知,大周如今的繁荣完全是空中楼阁,而等到各地烽烟四起的时候,那些本来就算不上乖顺的边地部族自然会跟着纷纷作乱,准备来中原分一杯羹。
温晏然习惯性地用指节轻轻敲了敲桌案,若有所思:“定义郡守今年考评不错,按常理而言,来年多半是能回建平来做官的。”
说到这一步,池仪已经对明白了天子的言下之意——那个“侍卫”看起来受到过一定的教育,在这个年代,边地部族中有资格接触书籍的,大多是族中贵人,或者贵人的身侧近臣,以及一些因为各种原因离开故土,来边地部族中居住的周人,而从对方的从形貌看,他是真正的边地部族之人,加上个子也长得高,身材也魁梧,证明营养水平不差,虽然以侍卫的身份入宫,但看上去反倒比起作为使者的那位乌流部高层更有筹谋之姿,所以十有bā • jiǔ是隐瞒身份入京的乌流部贵人。
温晏然想,殿中那些来自边地的使者中,不乏部族首领本人,就算是乌流部头人亲自过来,也没必要隐瞒身份,那个“侍卫”不远千里前来建平,固然可能是年轻人一时好奇,想来领略上国风光,但顾虑到当前的时局,那更可能是有所图谋。
——把事情最糟糕的可能纳入考虑,这样一来,事到临头时也不至于手足无措。
温晏然用食指轻轻点了下杯沿,池仪立刻执壶为天子斟了一樽果露。
“兄长不胜酒力,给他也倒一杯。”
温惊梅就在坐席上欠身行了半礼:“那臣就多谢陛xia • ti谅。”
内侍们已经开始往宴席上送点心,温晏然用了一块宫中新制的糕点——她上次召见温循的时候,被对方的身高很刺激了一下,这才决定让尚食那边多花点力气在研究各类穿越前并没有多偏爱的ru制品上头。
她用餐的速度与平时并无区别,但在池仪等近侍眼中,天子显然是心有旁骛。
温晏然在想,倘若那个乌流部的“侍卫”打算探听定义郡郡守任免情况的话,又打算从哪个渠道入手?
大多数有资格在太启宫内议事的朝官都出身正经士族,就算乌流部头人亲自过来做小伏低,也未必愿意理会对方,所以那个“侍卫”只能从一些边缘人士身上入手。
温晏然一边思忖,一边品尝糕点。
或许是考虑到贵人希望尽可能多尝几种的味道,宫中点心的体积都不大,大约只有月季花瓣的一半左右。
温晏然尝了一块加了牛ru的,又拈起一块加了蜜饯的细细观赏。
一边的温惊梅眼观鼻,鼻观心,并不多言,尽职尽责的充当一个帝王身边的背景板。
天子的一举一动都引人注目,在皇帝能居高临下,纵观全殿之时,也有不少人对温晏然的情况多加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