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游据城池而守,天然有着地利之便,建平那边虽然人数更多,兵甲更足,但一旦接近城墙,就会被箭雨逼退,幸而陶驾军令极严,出战前便令军中司马在后方督战,凡后退者立斩不赦,还会牵连主官,是以将士们全都奋力拼搏。霎时间,四面八方全都被喊杀声与兵刃交击声所淹没,陶荆等副将各率亲兵向前,他的战马被城墙上的箭矢射中,陶荆从马上滚落,却并不后退,反而取出背上长弓,同样也是一箭射去,他此刻离城墙已经极近,而来安城墙高度又比不上建平那等大城,居然当真被陶荆射死了一个小校。
两边在赢下这一场战斗上的意志难分高低,两边的军队互相冲击,像是两只正在角力的远古巨兽,双方从晨起打到午时,身边士卒大多精疲力尽,不得已鸣金收兵。
亲兵向王游禀报:“将军,城外壕沟已经被他们填上。”
王游冷笑:“他们能填,我们也能继续挖,一到晚上,就让人出城重挖壕沟。”又道,“叫黎氏,劳氏还有扶何氏赶紧把州中兵卒送来,若是来安失守,咱们便只能退不能进了!”
亲兵面带苦色,却不得不依从上官号令行事,继续去催促台州本地大族。
战斗持续了三天,两边都是在硬碰硬消耗而已,不过陶驾的依仗是建平,实力更为强劲,就在局势渐渐向他这边偏移的时候,第四天早晨,王游却发现,自己的对手毫无征兆地选择了收兵。
王游虽然横暴,也不乏谨慎,她不知这是否是敌方疑兵之计,先未追击,而是派了前哨去查探,结果却得到了一个让她怒火中烧的“好消息”。
黎氏等大族接到自己的来信后,虽然征召了不少兵马,却没有送到王游那边来,而是私自聚到了一起,借着地利之便,从小路绕到了陶驾后方,重创了陶驾,甚至险些俘虏了被调到后方督管粮草押运的陶驾之子陶荆,而负责带领黎氏等大族人马的将领,正是黎氏这一代的少族长黎怀刀。
事已至此,王游不得不率兵出城,一面追击陶驾,一面也要接应自己人,在双方终于会师之后,她冷冷地看着黎怀刀,厉声道:“你私自出兵便罢了,为何不与我说一声?否则你我首尾呼应,必然不叫陶驾安然退去。”
如果对方及时沟通,王游知道陶驾今日是兵败而退,那肯定不会放过追击对方的机会。
黎怀刀没能成功将陶氏父子留下,本就有些怒气,此刻更是丝毫不肯留情,讽刺道:“我若与将军说了,只怕那姓陶的就不是安然退去,而是大胜而归了罢?”又道,“若是将军担忧军令不畅,可以将调兵之权交出,在下以黎氏一族的名义起誓,必然打得那群建平狗落荒而逃!”
他并不愚蠢,很清楚王游需要巩固自己的威信,所以若是提前跟对方沟通,王游必然会派自己人上去抢这个功劳,如此一来,黎氏又能落到什么好处?
王游盯着对方,目光渐渐变得阴狠起来,她本来想着打赢一战后,就采取“拖”字诀,然而此刻却被旁人夺了风头……
王游深吸一口气,改变了原来的打算——她本不想对建平下死手,只是情势迫人,不得不有所行动!
陶驾撤离来安的两日后,战败的消息就传到了上兴关。
那些随行而来的大臣们固然有些慌乱,却也能稳得住,可那些大臣们并不曾料到,这只是一个开始。
在黎怀刀一战而胜之后,台州方面更是携战胜之威,不断冲锋,连拔建平前军七座营寨,陶驾所率大军,已经显露出了溃散之态。
此事传来后,上兴关震动,丹州震动,连建平也随之震动,温晏然那位宗室叔父都特意写信过来关心巡幸在外的侄女,言辞恳切地请陛下为了江山社稷考虑,立刻返回建州,至于本地官吏,更是天天过来求见,请她不要再一意孤行。
空中细雨如丝。
穿着鸦青色长衫的温晏然坐在窗前,面前摆着一架棋盘,两盒琉璃打造的棋子——这是她出发前特地从天桴宫中那边捎带上来的。
天子自己跟自己对弈,旁人本来不敢惊扰,然而外面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大,连后衙中都能隐约听闻,出身袁太傅府中的王有殷不得已,过来请求皇帝的示下。
她走入院中后便放缓了步伐,力求让自己的行动看起来与往日并无什么区别。
后院内用青石砖砌了一个小小的水池,里面有几尾鱼在悠然游曳,池面被雨丝点碎,泛起了粼粼的波光。
或许是因为雨,或许是因为风,空气中有一股清新的芳草气息。
茉莉花的花瓣被雨水打湿,落在石砖上,像是一副白色的锦毯。
王有殷不敢踏上台阶,垂首立于雨中,请内官代为通传,在这个角度,她能看见天子的身影印在窗纸上,屋内有清脆的棋子声传出。
——天子依旧是天子,不论局势如何,都镇定如常。
池左丞已经过去回禀,片刻后,窗户被轻轻推开,温晏然手中捻着一枚棋子,目光在王有殷身上一扫而过,随即不紧不慢道:
“朕就在这里,哪里都不去——授后军将军钟知微假节钺之权,严令内外,无论军中府中,皆不得以言乱军心,违令者斩。”
第71章
西夷的军队不断向前攻营拔寨,一路势如破竹,竟然生生打下了三分之一个丹州,其中固然有丹州本身人口城池不多的原因在,但两边的实力对比从此也可见一斑。
被天子带到武安城的那些文官们虽然惶急,却也明白这种情况很正常,大周这边经过厉帝多年以来持续不懈的糟蹋后,从上到下都已经千疮百孔,建平那边倒还能维持住基本的体统,然而丹州位置偏远,人口也不多,世道安平时还好,万一有人起了不轨之心,那几乎可以算是不堪一击。
有些城池的主官根本都没有花心思抵抗,在风闻西夷打过来之后,就直接弃城而逃。
西夷左路大军军营内。
如今西夷大军共分三路,其中中路由王游自己带领,左路则由黎氏年轻一辈中的翘楚黎怀刀带领。
他在击败了陶驾之后,就自表为征东将军,自己家中不必多言,连劳氏那边都开始以他为首,至于扶何氏,虽然未曾明着投到黎怀刀的麾下,也愿意配合行事。
一位黎氏族人笑道:“多赖将军神威,咱们才能这般轻易地击退那些建州狗贼。”
另一人道:“按如今形势,莫说丹台两州,说不准直接便打到那小皇帝的家门口了,依我看,咱们干脆推举黎老将军做皇帝,黎将军便做少皇帝,岂不妙哉?”
一位军中文士则感慨道:“早知丹州防御脆薄如斯,咱们何必等到如今才发难!”
“在在下眼中,这倒恰到好处——若是提前发难,又岂有你我建功立业的机会?”
众人不断说说笑笑,也难怪他们心情愉快,本来建平军能从中部得到足够的粮草补充,他们却只有台州一地的收成,然而在击败陶驾后,西夷这边得到了被建平军丢下的粮草辎重作为补充,只是他们推进的速度太快,有些物资甚至都来不及收拢。
黎怀刀本人没有参与下属们的得意谈笑,他正站在营帐外,往对面远眺。
隔着一条可以直接趟过去的小河的地方,就是建平军的大营,这两处营盘在外表上看起来差异并不大,都是由建平那边督建的,黎怀刀在内心冷笑,能够这样短的时间内,就营造出如此多的营盘,也不知大周那个小皇帝往此地调了多少工匠,又耗费了多少银钱。
就在黎怀刀默默感怀之时,一队人马疾驰而来——对方是虎威将军王游的属下。
那位小校拱手为礼,然后硬着头皮道:“虎威将军有令,如今战线已经拖得太长,若是继续前进,则前后无法呼应,还请将军暂缓追击。”
黎怀刀闻言,面色骤变,半晌后才冷笑了起来:“王将军倒是替我考虑得十分周全。”
那小校低着头退下,一位幕僚道:“说什么战线太长,不过是不想将军拿到首功而已!”
另一人也附议:“陶驾本人就在前头的大营里头,若能斩了他的首级,此次大战,自然以将军为首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