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飞鸿面色微动,到底是记得皇帝之前叫她不要拘礼,才忍住了没有多言。
天子先收西地之权于中枢,又以道德教化之,以律法约束之,以改籍分化之,同时还诱之以利……想到此处,任飞鸿忽然有些释然,她如今彻底不再为扶何汸当日不听自己的计策而心怀不满,毕竟有天子这样的对手,就算扶何氏所有行动都依照自己的计策行事,顶多也只能多拖延一些时日,不但影响不了大局,反倒会徒增伤亡。
高长渐拱手请教:“此事千头万绪,不知陛下派何人前往?”
他这个时候开口,便是有自请留在此地为官的意思,高长渐乃是建州高氏出身,本身就颇具名望,说不定能破除万难,将天子的政策推行下去。
温晏然微微一笑:“都到武安了,朕当然要亲自去一趟台州。”
高长渐闻言微怔,随后行礼称是。
五日之后。
被朝臣们劝说应当返京的天子仪驾,在钟知微等人的护卫下抵达台州。
不知下了多少时日的细雨竟然停了,天空难得放晴,天子的车队从街道上缓缓行过,抵达了原本属于王游的刺史府邸,然后传令下来,说皇帝本人会在此召见西夷本地官吏、望族首领以及普通百姓,事后还会亲理狱讼。
最先获得面圣资格的还是王游,她在侍卫的搀扶下缓缓前来,走到半路忽然停下,眯起眼睛,遥遥望着天子所在。
此时此刻,王游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复杂至极的情绪,自己分明应该更为怨恨对方,但在即将见面的时刻,却感到了一种深刻的敬畏,似乎有什么沉重的事物,压在了她的心脏之上。
一位穿着内官服饰的少女向王游走来,客气道:“陛下召刺史觐见。”
——西夷虽然战败,但处置的结果还未颁布天下,台州刺史的名头如今依旧被顶在王游的脑袋上。
温晏然召见王游的地点是刺史府前厅,对于这个地方,王游本该十分熟悉,如今感到一种浓郁的陌生感。
主人改变,府邸自然也随之改变,直到今日,背离中原多年的台州,才终于迎来了它真正的主人。
或许是因为今日是一个晴天,前厅的所有门窗都被打开,内外都很亮堂,王游慢慢走了进去,她还未看清对方的形貌,便觉得内室猛然黯淡了下来,所有光芒都只汇聚在那穿着鸦青长衫的少年君主一人身上。
——厉帝喜好纹绣华服,新帝的服饰却出人意料的简素,腰上没有佩玺也没有佩玉,头上用来束发的也不是旒冕,而是一顶普通纱冠。
王游恍惚中跪拜下来,她总觉得即便不是在府中相见,而是在外面的街道上相见,自己也一定能在第一时间明白过来,面前的人便是当今的皇帝,大周的天子。
——何为帝王风度,这便是帝王风度!
温晏然给王游赐了座,详细询问对方台州事务,从气候问题,农作物问题,百姓生计问题,一路问到人事任免,各族争端,对方受召而来的时候刚过午时,直到快就寝的时刻方才起身告退。
临走前,王游忽然再度伏身下拜:“罪臣幼女,此前已随崔舍人入京……”
温晏然不等对方说完,便点了点头:“王卿幼女既然已入太学,朕今后自会好生教养于她。”
王游以额触地,三拜之后方才起身——如今天色已然黯淡下来,她却莫名觉得,白昼时明亮的阳光,此刻依旧凝聚在天子身上。
在召见外人的时候,钟知微一直立在天子身边充当背景板,能不开口就绝不开口,此刻自然也不会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陛下今年才刚满十四,人家王刺史的幼女今年已然二十多了……
第83章
温晏然抵达台州后,翻阅本地卷宗,从里面挑了些典型的事例来公开处置,她提前将风声放出,又令池仪张络两人留意,熟知西地形势的任飞鸿协助,并嘱咐禁军从中配合,果然,此地某些大族打探到消息后,一面送重金贿赂权贵,一面又开始暗中鼓噪,想要串联举事,还有些打算带着财货潜逃。
池张两人冷眼旁观,看着火候差不多,带着禁军将人一股脑包圆,他们到底是评论区留名的权宦,虽然掌权未久,已经流露出日后杀伐果断的风范,不以中夷为分,将那些悖逆之辈尽数斩杀,事后在城门外头堆了一座京观加以震慑。
大臣们见到这一幕,战战兢兢之余,自然猜到那是皇帝本人的意思,台州既已归附,天子是想借此向此地人传达一个信号——不管是中原人还是西夷人,只要遵循法度,就是大周的百姓,若不遵循法度,官府收拾起来也不会法外留情。
天子一面以武力震慑台州,一面不忘温言安抚,连日来召了不少本地各族首领前来面圣,温晏然记得评论区提到过,天子的身份加成有着相当玄学的力量,在直面旁人的时候会产生特别的效果,只要中枢还保留有一定威信,就自带说服力x光环,有时候玩家想要推行某些政策,臣下们本来不同意,但若是能触发“私下相谈”的选项,对方的态度便很容易产生变化。
温晏然把本地许多乡中耆宿汇聚到刺史府中,当着他们的面把经过崔新静润色的中夷一体政策重新讲述了一遍,包括将授予官职的权力收归中枢,与此同时,西夷本地人无论血统如何,皆可凭本事进入太学,事后还会开通商路,并帮助本地人改籍内迁等等,
这些政策既有好处,也有坏处,温晏然原本还想来点威逼利诱的手段,令这些人不敢明着有异动,结果整个商谈过程却没有遇到任何困难,基本上她每提起一个话头,对方就连连叩首,表示自己一定谨遵陛下圣谕,全程根本没有流露出丝毫讨价还价的意图。
其中有一个人叫做都缨,池仪等人查过对方往日情状,据说经常口出怨言,对建平也满是不屑之意,年轻气盛时还公开宣扬过要生啖厉帝之肉,今日有机会面圣,却连坐都坐不稳当,唯有跪伏在地上,才稍觉安心。
她还不算态度变化最大的一个,有一位黎氏的旁支族人此刻正伏在地上嚎啕大哭,同时连连顿首,额上甚至出现了血迹:“陛下,草民今日亲聆陛下教诲,已是死而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