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官学面对的是广大读书人,那么乡学面对的就是平民黔首,一群既无家世,也无钱财,连活着都很艰难的人。
宋文述:“陛下心怀万民,乃是社稷之幸,而然此事或许有些为难,对百姓而言,读一书或许不如食一餐,纵然陛下有心教化,只怕他们也不愿遵命。”
——其实宋文述还有旁的顾虑,他年轻时也曾经外放过,知道对于乡间黎庶而言,农闲时节就算不用种地,把时间用来做点手工活也是可以的,哪里有真正的闲时呢?真要如此推行,只怕下头的官吏会为了应付检查,随便弄点人过来充塞其中,天长日久,说不定会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劳役。
宋文述考虑得其实很周全,然而君臣奏对时,如果做下属那一方的措辞过于含蓄,就会给领导留下太多的解读空间,
温晏然顺着忠臣的表面思路想了想,觉得既然光读书缺乏诱惑力,就再增加一点甜头。
“乡学中每日供应一餐,平日里可以多教农书技艺。”
既然对读书识字没有渴求,那就来点实际的。
“其中成绩优秀者,可以推荐入官学。”
进入官学,那就有可能为官为吏,当真走到了这一步,哪怕出于利益考量,平民也会愿意让家中孩子继续读下去。
温晏然道:“百姓家中十五至十八岁的成丁,若进乡学读书,可免当年劳役。”
宋文述:“三年为期太长,不若先从一年起?”
温晏然对此倒是无可无不可:“那就依宋卿所言。”接着道,“如今先在建州设点,让他们自己多琢磨琢磨。”实践出真知,他们在朝堂中再如何讨论,都必定会有存在不够周全之处。
“至于老师人选……”温晏然笑了下,“建州也多有赋闲之人。”
之前被免职的吏部侍郎李增愈出身建州李氏,以他为代表的朝官们因为受到崔新静公开写文批评,实在没面目继续留在朝堂之上,纷纷辞官归家,既然声望有损,那不但自己无法出仕,恐怕还得连累家人,按照这个时代士大夫们的普遍性格,下一步多半是得抑郁而终,然而就在此时,朝中传出了一点风声,说是陛下有意召人去地方教书育人,磨一磨他们的性子。
除了建州李氏之外,还有袁氏,宋氏,卢氏等简在帝心的人家,这些世族族人甚多,总不能人人做官,那些闲居的族人,出仕有困难,替人开蒙还是没问题。
李氏等人家闻言后,惊惧一时,十分怀疑皇帝把人丢去乡间,是要继续折辱他们。
就在此时,一位族人提出了不同意见:“在下倒不这么想。”
“敢问兄台高见?”
那人先欠欠身,才回答:“高见不敢当,只是皇帝真要对咱们下手,又何须假立名目?”
依照温晏然在建州的威望,根本就没有收拾不了的人,若说对付李氏还得迂回一下,显然有点太看得起自家的门楣。
“……”
某些时候的沉默意味着无言以对却又不愿立刻承认。
之前那人继续:“以咱们家现在的情况而言,便当真是流放边地,你我也只得认了,何况此去还有一个教书的名头。”接着叹息,“看看南地,崔氏褚氏跟陈氏哪一家不是世族,如今还有族人在流波渠中挖河沟,现在连宋氏都要派人出去,咱们在皇帝眼中算什么,莫非当真能够推三阻四?”
其他族人们听了,也只得叹气认命。
他们本来希望朝廷计划推进的速度慢点,让自己有足够的缓冲时间,谁知皇帝特别有务实精神地没有大规模推广,而是选择了先在建州试点,还做了相对详细的计划,无论乡学还是官学,日常开销供给都来源于官田。大周制度,皇室在各地都有私产,其中建州这边的数量尤其多,之前户部那边还去问了一声——建州官田多,这么实施没问题,其他地方官田少,再这么实施,就可能有点经济上的压力。
皇帝迅速给出了回答,到了推广的那会,地方的官田也不会少,只要大军的击破了叛贼,那叛贼的田地,自然得没入官中。
天子做事,环环相扣,户部尚书卢沅光如今已经没什么惊讶的情绪——新帝又不是先帝,高瞻远瞩属于基本操作。
钱财问题解决,监督问题自然也要跟上,近来这段时间,御史大夫宋文述往西雍宫跑得格外频繁。
本来不是军国要务,他其实不用那么上心,只是日前皇帝已经放出来话,一定要严加督管,免得地方上勾连一气。
温晏然笑道:“要是这样都不行,朕就亲自过去监察地方,看看他们到底如何欺上瞒下。”
换个人说,宋文述多半觉得只是气话,但他毫不怀疑,当今这位天子,是真的能做出这种堪称离经叛道的事情!
宋文述当即深施一礼,语气坚定:“臣一定竭尽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