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然不觉得这位小宋将军会被吓坏的性格,想来是因为天子促狭,才调侃一二,但池仪也明白,皇帝当时是在借此提示自己,尽量缓和与前营的关系。
酒过三巡,池仪道:“我此次前来,特地携了一物,请宋将军过目。”抬手击掌,让身侧之人呈上一只木盒。
宋南楼看了一眼,道:“这是石头?”
池仪回答:“此物名为水泥,是建平中用来修缮城墙之物,制成之初,软绵如泥,随后便坚如石块,不可更易。”
宋南楼微微一顿,立刻明白了池仪的意思。
上次地动之事涉及范围广,北地这边也有不少城池因此损毁,当地今年的徭役,大部分都耗在建城上头,但前营周边的工程推进的速度并不快,尤其是靠近此地的各处关卡要塞。
宋南楼使人去催促,当地官吏却是左右推诿,只说需要修缮之处太多,一时半会实在安排不过来,请他多等一等。
那些人话说得漂亮,但彼此心里都明白,这分明就是在故意为难,想让宋南楼低头,从此不再管那些“流匪”。
两边谁也不肯退让,于是便形成了僵持之势。
宋南楼握有前营兵马,不缺人力,只是明面上不好越权行事,否则早亲自派人,把周边损毁的城池修好。
池仪在酒宴上向宋南楼展示了一下水泥块,等宴罢之后,更是直接留在营中暂住。
此处的势力大略可以分为三股:本地势力,宋南楼所代表的前营势力,以及后来被皇帝安排过来的市监势力。
其中市监最弱,但在本地人跟宋南楼水火不容的情况下,却能对局势造成关键影响,如今池仪选择在军营中暂住,周围那群观望之辈的态度立刻松动了下来。
——他们本来就是暂且僵持,一旦池仪本人有所偏向,那便能立刻分出高低,又听闻内官跋扈,动辄破人家门,而宋南楼虽然也砍人,到底还有些士族的底线在,像是市监那边的官吏,则一个比一个心狠手辣,当真跟对方起了冲突,恐怕整个家族都会遭遇厄难,再不情愿,也只得低头,又因为心下实在不安,还特地让人过去送礼。
那些本地大族不敢让仆人去送礼,派去拜见池仪的都是家中晚辈。
等人几经周折到了门口,却没能见到池仪本人,还是一个侍奉池仪的小内官从来者手里接了礼物,自去里面呈给那位散骑常侍,全程并不请客人入内,等过了一刻功夫,才重新现身,并把池仪的话带了出来,手中还捧了一张纸:“常侍说,你们如此客气,她也不好为难人,纸上写的地方,只要能挑出五六个人来自觉辞官,事情便算揭过。”
天子如今的威势,远远胜过登基之初,北地之人,谁没听说过皇帝的性情,岂敢当真跟天子近臣硬碰硬,能够全身而退,已经不算最坏的结果——纸上写的那些地方的主官,都是此次刻意拖延,不肯老实修缮城池的那些。
若是内官过来要求贿赂,当地官吏坚不屈从,自然是美名,若是因为刻意拖延城防修缮事宜,被内官拎出来杀鸡儆猴,那简直是岂有此理,当真流传出去,也会让人嘲笑,到底那边才算士族。
池仪出发前往前营后,才刚刚过了二十天,便传出消息来,说当地大族跟主官勾连,有意谋害天子使者,多亏宋将军豪勇,及时出手,帮着池仪等人把叛贼拿下。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当地势力与中枢势力斗争的结果,叛逆的罪名太大,那些人的亲故自然上表辩驳,在朝廷之外,还指责宋氏与内官勾连。
舆论来势汹汹,多少会有些麻烦,温晏然可以把朝堂轻松按住,却不好亲自过去跟人辩驳,于是把褚岁给召了过来。
这些时日,褚岁依旧在太学那边忙碌,她心中颇为忧郁——雕版印刷术是他们按照皇帝的吩咐研制出的,虽然严加保密,但某些大族中的匠人还是琢磨着做了一些跟风产品。
接到天子召见的旨意后,褚岁立刻赶至城外,本以为皇帝是要跟她聊聊印书的事情,谁曾晓得——
桂宫内,穿着青色夏装的少年天子微笑着看她:“朕知褚卿善写文章。”
“……”
对方的微笑让褚岁不自禁地想起了那篇檄文。
——其实皇帝根本没提东地平叛时的旧事,横平县被攻破后,朝廷也给褚岁正过名,但在时人的舆论中,依旧把她当做东地斥责皇帝那篇文章的真正作者来看待。
温晏然一本正经道:“朕听闻城中有人常常议论朝中政事,褚卿也是年轻人,很不必闷在家里,闲暇之事,不妨与旁人多多交流。”
褚岁无奈拱手,明白皇帝的意思——舆论事舆论毕,最近自己有空的时候,得常去城里跟人吵一吵架。
想要在士人辩论中占据上风,除了个人才学储备外,也跟当事人的过往履历有关。
所以褚岁等于自带威慑效果——不管事实如何,在周围人眼里,她都是骂过皇帝还活泼乱跳到今天的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