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钟氏全家上下的性命!你姑姑那儿子不还被打断了两条腿?这就说明你阿弟并非招惹沈元策的罪魁祸首,你如今这么一闹,才真要被他记上一笔!”
钟伯勇不可思议地笑起来:“我还真不懂了,阿爹早年立过的战功难道不比他一初出茅庐的小子高?就说阿爹这条跛腿,都是圣上一再惋惜的……沈节使已经不在,如今河西节度使之位空悬,说明圣上也信不过沈元策,他一个十八稚子,值得您这样害怕?”
康乐伯闭起眼,长长深吸一口气:“前段日子,你姑姑被永盈郡主软禁在府,不停派人传信给我,让我去向圣上求情,你可知我为何坐视不管?”
“……为何?”
“因为圣恩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活水,若提早散尽,万一将来有一日需要靠它保命,便无从依仗了……”康乐伯睁开眼,眼底眸光一沉,“不要再在外张口闭口提我过去的战功和我这条跛腿,沈元策在京的这段日子,给我低调行事,最好低到他看不见你!若再发生今日这样的事,你休想踏出府门一步!”
*
同一时刻,沈府书房外。
穆新鸿叩了三下门,听见里头一声“进”,推门进去,一眼看到元策执了卷兵书在灯下读。
世间用兵打仗的将军大致分两种,一种是理论起家,一种是实战起家,大公子属前者,从前在京装着纨绔样,私下其实一直在书房里研读这些兵书,而少将军却与大公子正好相反——
少将军几乎是在实战里长大的。
当初为防被人发现这张与沈家“独子”一模一样的脸,少将军幼时常年待在一间暗无天日的宅子里。
那座宅子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一个练武场,一切兵器应有尽有。沈节使无法常常看着少将军,便派亲信去那里训练儿子。
从会走路起,少将军十八般武艺一样样学过来,一样样从磕磕绊绊到驾轻就熟。
再后来,等少将军长大一些,有些能耐了,便被沈节使领进了军中。
在军队里,有那么一类人本就驻扎在最神秘的角落,从不公开露面,那便是“斥候”。
他们穿梭在最前线刺探敌情,风餐露宿,与马为伴,渴了喝雨水,累了睡树枝,当危险靠近,还要有逃出生天的本事。
一个优秀的斥候所需具备的经验和实战本领,有时不亚于一个指挥作战的将军。
穆新鸿认识元策的时候,惊异于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郎,竟然是玄策军中最精锐的斥候兵。
就是这段斥候岁月,让少将军走遍了河西每一处山川丘陵,将每一道溪流都铭记于心。
过去这三年,沈节使和大公子先后身死,少将军十八年来所学的一切终于成就了那一场震惊四海的胜仗。
穆新鸿当时就在想,是不是沈节使早猜到会有这么一日,所以早早做了准备,甚至连这两个儿子一个叫沈元策,一个叫元策,都是为了让其中一人提早习惯成为另一个人的影子。
……
穆新鸿出了会儿神,再看向此刻读着兵书的元策,疑问道:“少将军怎么看起这些来了,这些对您也没什么用了。”
元策头也不抬淡淡道:“看看兄长以前都在读什么。”
也是,十几年不曾谋面,相逢不久便阴阳相隔的兄弟,注定只有一人可以活在光下,如今大公子的一切都在被慢慢抹去,也只能靠这些故人的遗物来证明故人存在过的痕迹。
穆新鸿叹了口气,想着大公子,问起正事:“少将军,今日马球赛上,您可探出了钟伯勇与那些同窗的关系虚实?”
元策目光一顿,从书卷里抬起头来。
穆新鸿默默朝他看了过去。
少将军此去天崇书院,自然不是没事找事,逃避永盈郡主的催婚不过是顺带,更重要的是借此深入到那些世家公子之中。
今日这马球赛是一场团队作战,正是最好判断那些世家公子之间关系的契机,少将军之所以应战“陪玩”,也是为了这个。
“一半。”半晌过去,元策吐出两个字。
“啊?”
元策揉了揉眉心:“有点事,只打了一半。”
穆新鸿观察着他疲惫的神色,连忙劝慰:“哦,是不是郡主半途又跟您闹脾气了?没事,也不急于一时,下次还有机……”
“不是她。”
“那这书院里还有谁这么了不得,能给您使绊子?”
“不是她闹脾气。”元策皱拢眉头,闭上了眼。
穆新鸿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但左右是不敢说话了。
静谧的书房里唯余更漏点滴之声,不知多久过去,元策睁开眼来:“若一个人分神乏术,两件事,做了一头,难顾另一头,该当如何?”
“那自然是有所取舍,先去做更重要的那件事了!”
元策缓缓点了点头,看向书案边那一卷前日晚上不曾被青松揭开的画卷。
他知道,那一卷是裴子宋的画像。
元策:“你说,若她或许也并非我兄长不可,也可能有朝一日对他人心生好感,我是否该替兄长鸣不平?”
穆新鸿一愣,才明白原来这两问还是在说郡主,仔细想了想道:“……您替大公子不值倒也正常,不过毕竟大公子已经不在,卑职觉着若真有这么一日,由着郡主去,也算是替大公子好聚好散了。”
“好聚,好散。”元策一字一顿念着这四个字,再次点了点头。
笃笃笃三声叩门响动,青松的声音忽然在书房门外响起:“公子,郡主漏夜过来了,说您今日心情不好,她过来陪陪您。”
元策目光轻轻一闪,攥着书卷的手微微收了收紧。
穆新鸿赶紧朝外道:“这大冷天的赶快请进……”
“等等。”元策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皱起眉来。
他在京的日子一天少过一天,今日竟为替兄长鸣不平而忘了正事,这样的失误,不可再有第二次。
既然最终都要替兄长好聚好散,这不平也无甚可鸣……
倒不如,盼着这一天来得更早一些。
沉默半晌,元策松开眉头,脸上已无半点犹豫,偏头望向窗外道:“不必请进了,跟她说我乏了,已经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