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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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午后,姜稚衣带着惊蛰和谷雨坐上了外出的马车。
如同昨夜沈元策所说,他今天白日依然不在府。那么不出意外的话,这就是她最后一次走出这座府邸了。
那做戏的感觉当真如鲠在喉如芒在背如坐针毡,她姜稚衣哪里受得了这委屈,多演一日恐怕都要破功,只能抓紧最早的时机逃离这里。
就今日,她必要离开沈元策,离开这姑臧城。
沈元策昨夜说他晌午能抽出时间,所以她特意过了晌午再出发,说要上街逛逛。
行驶的马车内,一主两仆六目相对,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几分紧张。
车夫与随行护卫都是玄策军的人,姜稚衣记得沈元策跟她说过,这些精锐耳力非凡,所以此刻在马车里也不能多说什么,唯有握了握彼此的手,给这马车添上几分亡命天涯般的肃杀。
到了人头攒动的街上,姜稚衣被婢女扶下马车,正要挥退那些护卫,一名十五六岁的清秀少年走上前来,乐呵呵道:“少夫人,小人名叫三七,三七二十一的三七,是少将军派给您的贴身护卫,您去到哪儿小人都跟着您!”
惊蛰:“郡主要去逛胭脂铺成衣铺,你也跟着?”
“是的,少夫人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姜稚衣上下打量起他这一身盔甲:“你穿成这般,进那些铺子不将人家顾客吓着?可别害我走到哪儿都要讨人嫌。”
三七低头一看自己,立马三下五除二卸下盔甲,一转眼,露出一身寻常布衣打扮。
姜稚衣:“……”
“少夫人教训的是,少将军提醒过小人的,是小人险些忘了!”三七笑着,脸颊露出两个梨涡,“少夫人,小人就跟在您身后一丈远,不给您添麻烦,您看您如此倾国倾城,美若天仙,天人之姿,若叫那些混子盯上,可危险呢!”
“……”沈元策特意点这么个人来,是看他笑起来有梨涡,又会说话是吧。
这些士兵之难缠,昨日她已领教过,个个都是头可断血可流,少将军的命令不可丢,就算她拿郡主的身份去压,也压不过他们心里的军令如山。
时间紧迫,不宜在此浪费。
姜稚衣看了眼后头那些人高马大的士兵,见这个三七相比之下矮小些精瘦些,轻一甩袖,转身走入人流,默认了他的跟随。
三七默默跟了上去。
姜稚衣左手惊蛰,右手谷雨,往前逛了一段路后,走进一家两层楼的成衣铺,作势挑衣裳,随手指向一件长裙,说要试试。
女掌柜连忙殷切地领她上了二楼。
三七一直跟到二楼楼梯口,被惊蛰喝住了脚步。
惊蛰跟着姜稚衣进了一间量体裁衣的私密小室,塞了女掌柜一枚金叶子,让她再去挑些衣裳来,阖上门后,压低声与谷雨道:“你陪郡主在这儿一件件试,试完一件就说郡主不满意,还要一件。”
又对姜稚衣说:“奴婢在最快的时间内带马过来,接您去见鸿胪寺钦差。”
姜稚衣点了下头。
她昨夜冷静下来想过了,要逃就必须逃得快准狠,她自然不会异想天开到觉得自己可以靠惊蛰策马千里回长安,沈元策既然有心留她,一发现她不见,肯定会追上来,别说她们两条腿的人不是他的对手,她们四条腿的马也跑不过人家那匹马。
所以她昨夜冥思苦想,想起一件事。
此前正月里,西逻王后突然病危,西逻使团急急返西,朝廷当时也派了太医跟去西逻。与外邦接洽的事务向来由鸿胪寺负责,太医不可能光零零跟着西逻使团,队伍里一定还有鸿胪寺的官员随行。
使团队伍比她早出发近半月,脚程也比她快许多,却要比她往西走更远,这么一折算,说不定鸿胪寺的官员此刻刚好在返程路上,会路过姑臧。
听她这一说,惊蛰想办法出来打听了下,好巧不巧,听说这鸿胪寺的官员刚好今日到姑臧,可能会逗留休整一夜。
虽然约莫只是个小小官员,但由圣上派遣外出办理此等重大事务的官员都属“钦差”,杀钦差无异于在天子头上动土,因而此人身份之贵重,足够当得起她的救命稻草,也是眼下在这沈家只手遮天的河西,她与京城唯一的联系。
即便一时无法跟着钦差回去,找此人八百里加急往京城传信,这信件沈元策也没法拦。
目送惊蛰从二楼后窗一跃而下,姜稚衣假装在小室内试衣,偶尔提高声抱怨几句——
“这衣裳怎么这么难穿?”
“不好看,换下一件吧。”
“这颜色我不喜欢!”
不知过了不知多久,姜稚衣说到口干舌燥之时,一颗小石子打上了二楼的窗子。
姜稚衣快步上前,探出窗沿低头一看,看见惊蛰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等在底下的小巷,朝她小声道:“郡主,快些下来!”
看着惊蛰宛若盖世英雄一般降临,姜稚衣动容地点了点头。
这一切来得太过顺利,顺利到她甚至有点不敢相信,直到她发现自己的脚无法踩上窗沿的那一刻——
这时候好像可以相信了。
果然,出逃都是会有磨难的。
见姜稚衣手足无措地顿在窗沿,谷雨在她背后使出九牛二五之力,努力将她抱起。
姜稚衣小心坐上窗沿,两条腿慢慢悬挂出去,往底下看了眼,一阵眼晕。
这二楼在底下看着只有二楼,到要跳下去的时候怎么就一下变成四楼了?
底下惊蛰在马上找准位置,张开了双臂,眼神示意她放心跳,她一定会接住她。
姜稚衣身子朝外坐在窗沿,悬着一双小蛮靴,深呼吸着压下这一阵心悸。
谷雨瞧着这眼熟至极的一幕,用气声鼓舞她:“郡主,您四个月前可以为沈少将军翻那么高的墙,今日也定能为沈少将军跳这么高的楼!”
“……”
真会说话,这么一说,她可不就来气了吗?
沈元策,你这个混账,王八蛋!
姜稚衣闭起眼呼吸吐纳,在心里破口大骂着,给自己鼓足了气,直直跃了下去。
人在半空一瞬,漫长得仿佛像过了一生,耳边一刹间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见,姜稚衣强忍着溢到嗓子眼的惊叫,死死闭紧了眼。
下一瞬,感觉自己被惊蛰的臂弯牢牢接住,稳稳落到了马上。
像一朵找到了归依的浮萍,姜稚衣狂跳的心脏落下去,感激涕零地睁开眼——
对上了一双乌沉沉的眼睛。
“郡主——!”与此同时,上一瞬,被一匹横空出世的快马挤撞开去的惊蛰大喊。
姜稚衣凝目低下眼,看见自己的处境——
马上坐着元策,而她斜躺在元策怀里。
姜稚衣浑身一颤,脸色下霜了似的白。
元策把人揽紧了些:“怎么试个衣裳还能摔下来,吓着了?”
……吓着她的,是摔下来吗?
姜稚衣止不住颤栗着,僵手僵脚地蜷缩成一团:“你怎么……来了这里……”
“因为听见你骂我了,”元策垂眼看着她,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小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