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斯莫·兰赫尔十分听话地把盥洗室的那面镜子拿了过来。
那是梳妆镜,原本应该是提供给可能的女性房客,但现在正好在他读书的时候派上用场。
科斯莫认真地往镜子里看了几眼。
在这一瞬间,他产生了一丝恍惚。
阅读《镜记》的时候摆上一面镜子,是为了确认自己毫无改变。可是,镜中的面孔原本就不是他的面孔。事到如今,他偶尔在照镜子的时候,也会愣上一愣。
如果《镜记》让他恢复了他自己的容貌,即便那只是假象,他就一定能意识到自己的改变吗?
又或者,那才是真实?
科斯莫不禁茫然了片刻。
现在回忆起来到托雅之前的身份,他几乎会感到遥远与陌生。
那时候,他的名字还不是科斯莫·兰赫尔。
那时候,他的名字还是……
沈栖。
他念了一下这个名字,察觉出一丝猝不及防的生疏。他自己长久不用这个名字,也长久没有听人用这个名字称呼他。
想了一会儿,他就叹了一口气。他愁眉苦脸地抓抓头发,心想,他根本无法离开托雅,连这个崭新的世界都无法探索,更别说是回到自己的世界了。
……或许,他首先还是应该尝试离开托雅?
自从上次红叶之日打断了他的行动,再加上他成为了杂货铺的店员,他已经很久没有考虑过离开托雅的可能性了。但是,说到底,外来者究竟为什么不能离开托雅?
像安德烈·米尔,他既然不属于托雅,那他应该也算是外来者吧?他怎么就能来去自如呢?
科斯莫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他决定回头研究一下这个问题。
至于现在,他还是得专注于阅读《镜记》。
他将那面梳妆镜放好,然后叮嘱了一下三只猫猫帮他看着。他多少不太相信自己的意志力。
随后,他才认认真真地望向了那本书。
这本厚重、精致的书籍,是乡野的怪谈民俗故事集。
按照莫尔的说法,这本书中可能就蕴藏着与格列高利有关的信息。
科斯莫凝视着扉页上的那几行小字,忍不住瞧了一眼镜子,确认自己还长着科斯莫·兰赫尔的那张脸,然后才继续往下翻。
当书页翻动的时刻,他察觉到一丝微妙的感触。
他隐约感觉,自己仿佛不是在翻动书籍,而是在翻动时光、岁月,乃至于某种沉睡着的、不可思议的力量。他感到那并非只是文字,而是画面、而是历史、而是真实世界长河中的一簇浪花。
他望向第一个故事。
“……“《平庸的女儿》“铁匠亨利觉得十分不高兴,他一直希望他的女儿皮肤白皙、容貌美丽、性格温顺,但他的女儿却长得又黑又丑、脾气也很坏。
“他不想将这样的女儿嫁人,觉得会给他丢人,于是他就将女儿藏在打铁铺的锅炉后面,让他的女儿烧火。
“一天天的烟熏火燎,让他的女儿变得更丑更黑了。直到有一天,亨利的妻子被女儿的模样吓坏了,亨利就决定杀了这个女儿。
“他把女儿带到河边,和女儿说,他们没法继续养活她了。所以,他希望女儿自己跳河。
“女儿知道父亲厌恶自己,她就跳下了河。河水洗尽了她身上丑陋乌黑的斑点,让她的皮肤变得雪白、让她的容貌变得靓丽。她顺着河水,飘到了下游的一个农庄。
“农庄里有一户人家接待了她。她爱上了那户人家的小儿子。那户人家的大儿子也喜欢她,可她却喜欢他最小的弟弟。于是一天深夜,大儿子就打算杀了她。
“半夜里,她听见了大儿子的刀划过墙壁的声音,还有他嘴里的念念有词。她只好又逃出去。月亮给她照亮了道路,让她又一次回到了河边。
“月亮就倒映在河水里。她又跳进了河里,这一次,她受到了月亮的鼓舞,决定从河流的下游游回上游,回到自己的家里,然后让她的父亲后悔懊恼、让她的母亲重新喜欢她。
“第二天,那户人家的小儿子去河边玩,在河里发现她肿胀的、被河水泡烂的尸体。
“……”
一只爪子搭在了她的手上。
……不,不对,是他。他猛地回过神,下意识看向镜子。他望见自己的喉结在这个时候又重新出现。
他闻见一股河水的腥气,还有夜晚细草上露水的冰凉触感。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相当奇怪,觉得自己的皮肤不够白、觉得自己的双手不够纤细。
这种感觉持续了很久,最强烈的时候,他怀疑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他不该是那个铁匠的女儿,那个平庸的、从丑陋变漂亮的少女吗?她死在月亮之下、河水之中,成为一具无名之尸……
……不。那才不是他。他是这个世界的科斯莫·兰赫尔。
想到这里,科斯莫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将那个可怕的念头从自己的大脑之中剔除出去。
“喵……你好了吗?”花花问他。
科斯莫惊魂未定,但还是缓慢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