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没有去过外面的世界,没有离开过集川山,哪怕是集川山附近稍远一些的海域,洛泱也从来没有去过。她留在这座山里,战战兢兢履行自己身为山鬼的职责,照看山里每一个存活的生命。
她过于尽职,反而让一开始只想哄兔子开心的集川山感到愧疚。
它觉得自己像一个失职的长辈,虽然说着为孩子好的话,却没能达成孩子的任何一个愿望。
洛泱疑惑:“痛苦吗?”
“我没有这样想过,当山鬼的时候我也很开心,即使不离开集川山,我也认识了很多从外面远道而来的朋友——我已经活过足够漫长的岁月,接下来的短暂生命只要陪着你一起结束就可以了。”
集川山:但你还没有去过人间。
它的声音里有种固执的情绪,似乎将‘去往人间’当成某种洛泱的夙愿——
事实上,对洛泱而言,她并没有这样的夙愿;即使她自身确实很喜欢人间。
但也仅仅是止步于‘喜欢’而已。
否则她也不会拒绝哪吒两次了。
洛泱挠了挠头,露出很无奈的表情:“但是我也不能离开你太远啊。”
我有办法。集川山的声音立刻又雀跃起来,仿佛一艘重新找到了方向的帆船,兴奋的提出自己的想法:我可以把自己剩余的生命力封印到一颗种子里,然后你把种子吞下去——这样你就可以带着我离开西海,去人间玩了。
就像你之前很想要的新裙子,闪闪发光的宝石钗子,还有人类吃的那些稀奇古怪的食物!你全都可以尝试一遍!
啊对了!还有,还有,定亲——就是你之前在书上看的,一男一女,互相喜欢,两情相悦,然后定下婚约,你不是也很羡慕那种感情吗?也可以去人间体验啊!
集川山越说越高兴,连定亲都想到了。
洛泱也不觉得它想得太多——毕竟在常识这件事上,虽然洛泱和集川山年岁都不小了,但因为远离人烟的缘故,他们对人类一些约定成俗的道德常识全然没有概念。
集川山的最后的遗愿大概就是希望她可以去人间。
作为山鬼,洛泱认为完成集川山的遗愿,也应该是自己的责任之一。所以她按照集川山所说,吞下大山精魄凝结的种子……那是一颗细叶榕的种子。
洛泱感觉到了一颗‘树’飞快的在她意识里成长起来,她似乎只要意念一动,那棵树就会紧跟着出现。
她回头看了眼已经彻底失去一切生命力,沉寂如同死亡的山,站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裙子:“那就去人间吧——嗯,我知道人间现在还挺乱的,我们两个也没有钱,得先找个人投奔啊……”
集川山为难:找,找人间的人投奔吗?但是我们认识的人,要么是住在西海里的龙虾鱼蟹,要么就是航海士……啊,按照人类的时间来算,他们应该早就死了吧?
洛泱摆了摆手,自信满满:“我当然不是去找这些人——我说的,是指哪吒。”
集川山:……你不是都拒绝他两次了吗?我看他最后一次走的时候好生气啊,他会收留我们吗?
洛泱摊手:“我也不知道,但试试又没有坏处,要是他不肯收留我,我们再另外找去处嘛。”
集川山想了想,点头:你说得也对。
于是一人一树就这样没有和任何西海生灵告别,悄悄的离开西海,去往人间了。
*
洛泱感觉很冷。
她有点分不清是海风很冷,还是夜晚的温度就是这么低——她感觉很奇怪,闭着眼睛喃喃自语:“我是山鬼啊,冬天穿裙子都不会觉得冷才对,我怎么会觉得冷呢?”
一个非常不客气的,带着嘲讽意味的声音回答了洛泱:“对,你不怕冷,再穿少点去外面吹风,看看这个风会不会把你冻死。”
洛泱觉得这个声音很耳熟,她强撑着睁开眼睛,先是看见熟悉的床帐顶,随后目光微转,瞥见床边坐在梨花木交椅上的哪吒。
他坐着,微微弓着背,探身过来撕下洛泱头顶的退烧贴,手背贴着她的额头试了试温度,随即又撕开一张新的退烧贴贴在洛泱额头上。
退烧贴拍到洛泱额头上,发出清脆的,‘啪’的一声。
洛泱觉得有点痛,虚弱的睁大眼睛瞪着哪吒。
哪吒全当没看见,把换下来的退烧贴用红莲火烧掉,又从床头拿了小药片和一杯温水:“既然醒了,就起来把药吃了。”
洛泱没起来,还躺在床上。
她觉得自己很难受,刚刚没醒的时候感觉冷,现在又觉得很热,所以她转头看向哪吒的动作,都比平时更迟缓——哪吒脸上紧绷着,眉头紧皱,面色不善,一副看起来随时要抓个倒霉鬼拉去祭天的表情。
她瞥了眼哪吒手里的药,一翻身,把被子踢开,背对着哪吒,闷声:“你太凶了,我不喝。”
“……”
哪吒深呼吸一口气,咬着后槽牙:“洛!泱!你是发烧把自己脑子也烧坏了吗?”
洛泱捂住自己耳朵,不回答,不搭理,似乎在决定要把‘不理哪吒’这件事贯彻到底。
哪吒额角青筋抽了抽,紧咬的后槽牙缓慢松开——他盯着洛泱的后背看了好一会儿;洛泱背对着他,浓密乌黑的长卷发铺散在床铺上,从垂落床铺的头发缝隙间,隐约露出一点苍白的脖颈皮肤。
哪吒把水杯和小药片放回床头柜上,再度开口时语气平和许多:“你发烧了,需要吃药。”
洛泱听见他平和的语气,才翻身又坐起来,两手撑着床铺,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哪吒。
两人都坐着,在视线高度上倒算是挺持平的。洛泱盯得很认真,因为高烧而泛着绯红的脸颊在房间灯光下越发显得瘦弱。
哪吒察觉到洛泱的表情——亦或者说是眼神——出现了细微的变化。她越来越接近于哪吒回忆中洛泱,那种懵懂的不适应正在逐渐从洛泱身上褪去。
或许是因为她恢复的记忆越来越多。
哪吒抿了抿唇,脸上微妙流露出一种不太愉快的情绪。但他很快便将那几分不愉快的情绪收敛起来,重新将温水和小药片递给洛泱。
这次洛泱终于乖乖的接过水杯,药片——她看着那几粒白色的小药片,眨了眨眼,哪吒适时为她解释:“把药片扔进嘴里,然后快速用温水冲服。”
洛泱照做。
但她过于没有经验,一口气灌下去的水太多。
显然洛泱高估了自己的喉咙,即使努力的吞咽也不可能一口气吞下那么多的水和那几个小小的药片,所以洛泱扭头把药和水全都吐出来了也属于正常操作。
她捂着自己梗痛的喉咙,可怜兮兮掉了几滴眼泪,仰起头对哪吒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这个药好苦啊,哕。”
哪吒:“……”
他觉得自己应该生气;至少于情于理都应该生气——但事实是哪吒站起来,从客厅茶几的零食堆翻出了很久之前洛泱买的那罐子姜糖,又走回洛泱床边,板着脸倒出一粒姜糖,塞进洛泱嘴里。
姜糖的甜味里面总是透出辣来,两种刺激的味道互相混合后反而能够很好的压下苦味。
洛泱不喜欢西药的味道,却对姜糖的味道接受良好。她腮帮子鼓了鼓,把嘴巴里那颗姜糖咬碎,声音含糊的说:“还想吃点辣的。”
哪吒微微眯着眼,居高临下看着洛泱,回答很快:“没有那种东西。”
洛泱:“更具体一点的话,唔,想吃辣炒年糕。”
哪吒:“……”
他捏着糖罐的手,手背青筋都跳了起来。
但即使如此,在把糖罐放回床头柜上时,哪吒的动作仍旧是轻的;似乎是在生气的情况下,也选择了更安静的动静,以免惊吓到病人。
哪吒没说话,放完糖罐,就自己转身出去了。
临走前,还把地上洛泱吐出来的水和药片都烧掉——倒也没有指责洛泱把药都吐掉的事情。
等哪吒离开,洛泱重新又躺回床上。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原本是想试温度的,结果手掌却碰到退烧贴。
退烧贴外面那层是凉的,洛泱也摸不出来自己到底烧得有多严重。摸额头无果后,洛泱又摸了下自己的脸,但是因为她的手也烫,所以什么都摸不出来。
洛泱躺了一会儿,正在纠结自己要不要坚持一下身残志坚的从床上爬起来,去推开窗户看一眼外面那颗细叶榕的时候——
她的房间门被人不打招呼的从外面推开,哪吒拎着一盒辣炒年糕走了进来。
屋子里原本还有一些淡雅的花香。
哪吒之前给洛泱摘的那束梅花,到现在也没有要枯萎的迹象,甚至还好好的开着,大有越开越烈的架势。
但此时花香里面混入了一部分辣炒年糕的味道。
虽然很香,但如果是一些品味高雅的爱花者,大概会对这种味道大加批判。
幸好洛泱没有品味。
更何况她现在还鼻塞,那点淡雅的花香对她来说简直是可有可无。相比之下,辣炒年糕浓烈的香味就要醒目多了,所以在哪吒进门的一瞬间,洛泱便精神奕奕的从床上爬起来坐好,两眼期待的看着哪吒。
当然,这个精神奕奕只是洛泱的精神状态,事实上,她现在看起来甚至比平时的形象更虚弱了。
哪吒对视洛泱期待的视线,莫名又感觉想要叹气。但他最终还是忍住了叹气的念头,板着脸走到洛泱面前。
洛泱伸出手去想接哪吒手里的辣炒年糕,哪吒却转手将辣炒年糕放到了洛泱拿不到的地方;她错愕又不可置信的看着哪吒。
在洛泱满脸看渣男的表情中,哪吒绷着脸面无表情的从床底下抽出一张折叠的床上书桌,将它支在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