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在屋里,望着回廊下来来去去的人,所有人都穿戴一新,脸上带笑。他回过头,问那些人在做什么。屋内的炭火烧的足足的,一个穿着华丽的妇人笑眯眯的将他抱着,身上有着好闻的味道,对他道:“过年了呀,府里每个人都要去老祖宗那边磕头领红包呢。等会儿咱们昭哥儿也要去呢,老祖宗最喜欢你了。”
幼年的记忆太过模糊,除了偶尔这样的片段,他也只记得自己的名字。被卖到农家后,那户人家的男人给他改过名,但他始终知道那不是自己的真名。他固执的记住杨明昭这个名字,夜深人静时,躲在被子里不断告诉自己叫杨明昭,才不是这户人家的儿子。
他害怕自己最后连名字都丢了……到那时,他又是谁呢。
突然一股温柔的暖意覆在手背上,杨明昭诧异的抬头,杜秋蔓对他笑:“还有好几个屋的福与窗花都没贴呢,今年是咱们第一次来贴,做完就是熟练工了,等明年,后年,大后年,每一年我们都会一起来写福字贴窗花的。”
杨明昭忍不住揉了揉眼,声音略有些沙哑:“好。”
入夜,老宅里外都挂上了灯笼。十几根牛油蜡烛燃烧着,照着屋内无比明亮。今夜除夕守岁,桌上早就摆好了各色菜肴,还有好几个暖锅,由于杜秋蔓不能吃辣,这次便没有加辣子。
羊肉切的薄薄的,扔到骨汤里瞬间就熟了,捞起来在芝麻酱里翻滚蘸好,杜秋蔓嘴巴瞬间鼓起来,忍不住伸出大拇指:“好吃!”
桌上还有冬日难得的青菜,下了一把到高汤里,煮的烂烂的捞起,菜叶吸饱了汤汁,吃在嘴里比肉还要软和。
因是过年,江氏允许两个小的一人饮一杯米酒。
吃了肉又喝了酒,屋内暖洋洋的,杜秋蔓脸上浮起红晕,侧头一看杨明昭,对方与她也差不多。只是杨明昭吃饭就斯文多了,也不多话,不像她时不时催小桃赶紧下菜。
屋外寒风瑟瑟,屋内暖意浓浓。
一顿年夜饭吃完,一家子主仆都饱了。杜秋蔓彻底瘫软在椅子上,精神却还十分足,她可是要守岁的,不到天亮绝对不睡。
这时屋外一片明亮。
杜秋蔓立刻起来,兴奋道:“府衙那边放烟火了!”
又是一声,银花自天空散落,照亮了整个夜空。杜秋蔓走到屋外,神情专注又向往。
杨明昭走到她身边,听到她低声呢喃:“真美啊。”
少女仰望着那无数闪烁的星点,灿烂又绚丽。杨明昭望着她:“是啊……真美。”
看完了烟火,两个小的就被江氏搓进屋里,一人灌了一碗热汤暖暖身子。杜秋蔓眼巴巴的问:“姨娘,红包呢?”
江氏乐了:“明儿你给我拜了年才有。”这傻孩子怎么连这茬都忘了。
杜秋蔓有点小失望:“哦。”梦中书也没有具体描写过,现在是她人生第一次过年,她的确是不知道呀。
梦中书:怪我咯?
自杨明昭上学去后,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江氏问道:“昭哥儿在书院里过得可好?”
杨明昭正要回答一切都好时,江氏伸,所以啊……这读书向来不是轻省的事。只是你一向都是有主意的,但万事也不要都闷在心里了,有时与我说说也好。姨娘没有念过书,也没法子帮你什么,但你若是馋嘴了,冷了饿了,都可以与姨娘说。”
杨明昭看着身上的新衣,过年的衣裳是江氏亲手裁的。不知何时起,记忆中那个温柔的声音与江氏渐渐重合起来。
“夫子说我进步很大。”杨明昭第一次与江氏细细说了书院的事,“年末时,还让我做了前几年童生试的卷子,夫子觉得明年县试时,可以让我下场。”
杜秋蔓听着都惊呆了。到明年县试的时候,昭哥儿入书院也就才读满了一年,书院夫子竟然认为他可以去考童生了,要知道清溪书院向来是以严格著称的。
“昭哥儿你简直就是天才!”杜秋蔓忍不住赞叹。
杨明昭不好意思的红了红耳朵,如实道:“夫子也是让我下场去试一试,也不一定就会考中,主要还是去增长一些见识。”
杜秋蔓一把将他搂在怀里。
杨明昭:!!!
“我太高兴了。”杜秋蔓大声道,“凭我们昭哥儿,以后肯定还能考上状元!”
杨明昭一个不稳,上半身直接摔在了杜秋蔓腿上,脸瞬间红的能滴血。
江氏挥手喊来小桃:“方才蔓姐儿到底喝了几杯酒?”
小桃为难道:“喝了五杯。”
江氏:“……”呵,趁她不注意,偷偷给自己加了四杯,这小妮子又在发酒疯呢?
但下一刻,杜秋蔓就松开了手,迷迷瞪瞪打了个哈欠。从早上闹到大半夜,她的确是困了。江氏无声笑了笑,过了一会儿,将她抱上床了。
等她再次醒来时,屋外已是大亮。杜秋蔓懊恼道:“怎么不把我喊醒?说好的一起守岁呢。”
小桃道:“您昨晚睡着后,姨娘和昭哥儿都去睡觉了。”
听到不是单独将她撇下,杜秋蔓心里舒服多了。
穿上了过年新裁的衣裳,带上长命锁,刚开门,便见昭哥儿已经在门口等着。二人相视一笑,一并去找江氏要红包了。
第四十六章元宵
过年本该是走亲戚的时候,但杜家情况特殊,亲戚都在京城,倒是书坊、酒楼、绸缎庄的三位掌柜上门来给主家拜年,让杜家门前也显得有几分热闹。
江氏却有些不高兴,好在她知道是过年,并没有带在面上,只是无人时,会叹息一声。连翘见她有心事,低声问道:“您怎么了?可是要开窗透透气?”
江氏道:“我原以为叶家会派人来见见蔓姐儿。平日里不联系也就罢了,昌平离迁淮也不远,舅老爷那边连一丝动静都没有。”
杜秋蔓生母叶氏是迁淮县人,与昌平同属金州治下,离昌平也不过是半日的距离。
“我只是没想到叶家那么狠心。蔓姐儿怎么说也是外甥女,如今过年,叶老太太也不派人来看看吗?”江氏愤愤不平。她是叶氏陪嫁丫头,对叶家自然也是有感情的,可自从夫人病逝后,叶家硬是像没有蔓姐儿这个外甥女一样,不管不问。
连翘安慰道:“您只看看大小姐,她一点儿都不在意那些人,您又何苦为那些不相干的人气着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