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谁,一点也不重要。
没了他,这江山社稷,在妹妹手里照样好好的,即使他马上就能流利说话,他还能做什么?
“晏晏,不……”他喘了口气,“陛下,在龙椅上……坐……久了,你、你就真……成皇帝了。”
他沾了酒的嘴边扬起一丝苦涩暗笑,挣扎而起,突然屈膝跪倒在宋鸣珂跟前。
宋鸣珂错开一步,用尽全力揪住他的前襟,强行将他拖起,狠狠推回榻上。
仿似要推倒累积数年来的辛劳与委屈。
兄妹二人自打娘胎起,便紧密相依,血肉脏腑皆同时孕育而生。
宋显琛出生后,母亲体力不济,硬生生拖了大半个时辰,才诞下宋鸣珂。
从哭泣声交缠的那一刻起,他们结伴来到世上,逐渐学会眨眼、微笑、啃手指头、翻身、独坐、爬行、站立、行走、说话……相互学习、模仿、扶持着,年年月月地成长为对方的影子。
对于宋显琛而言,妹妹再胡闹任性、肆意妄为,却不曾粗暴对待过他。
直到此时此刻。
瞠目片晌,他嘴角扬起一抹了然淡笑——他的好妹妹,终于与这大好河山一样,不再属于他了。
他丝绸衣裳凌乱,被她揪住过的位置皱巴巴的,脸上醉意、笑意混杂,眼角却有泪花。
宋鸣珂大口喘着气,胸口微微起伏,好一会儿,粉唇翕张,颤声道:“你!你瞅瞅你自己!哪里还剩半点一国之君的风度!”
宋显琛笑了,笑声断断续续,“你,你才是……皇帝。”
他不是。
他不是皇帝,也不是什么长公主。
不见天日,庸庸碌碌,无所作为。
除了生他育他、依然心怀期待的太后,世上大抵没人真正把他放心上。
他早该死在康佑十七年九月十八日的定远侯府中,或许那样,便无需以女子形象苦熬这几年。
凝望兄长颓然双目,宋鸣珂读到他眼眸中流淌的厌世之意,忍无可忍地磨牙怒吼。
“你给我振作点!这世上只有我知道!当初你若死了,会有何后果!
“霍家被削爵!在边关苦战七年!谢氏一脉遭陷害、被罢黜流放!
“宋显扬继位,荒淫无道,朝中官员结党营私,岭南、北域、西南皆动荡不堪……母亲、我和我小姐妹都没好下场!”
宋鸣珂一口气把前世所见、今生从未对任何人坦言的记忆倒出,宋显琛一时没反应过来,目瞪口呆,茫然不知所云。
既已觅到宣泄的口子,宋鸣珂干脆撕破伪饰已久的坚强。
“你以为我乐意坐在龙椅之上?你中毒时,我对军政大事一窍不通!我只是个贪玩、贪吃、爱打扮的小公主而已!我也想向母亲撒娇!我也想装扮得漂漂亮亮!我也想和小姐妹玩耍!
”三年了,马上第四个年头!我终日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做得不够好,辜负先帝、辜负臣民,日日夜夜刻苦用功……我何尝不是牺牲了我的一切!就算……有喜欢的人,我也嫁不了他!
“你觉得……我对外成天摆出威风凛凛的模样,每回对你软言细语,笑着鼓励你振奋,我就真有你想象中的坚韧吗?我凭的就是一口气,我知你伤心、难过、煎熬……假如我也撑不住了,江山旁落人手,天下大乱,后果不堪设想。
“不管你能不能坐回龙椅,你必须活下去!高高兴兴地活着!别负了母亲和我,还有李太医、元医官、照顾你的裁梅纫竹……数年来的心血和努力!”
宋显琛仍保持原来歪扭的姿势,遭她劈头盖脸一顿呵斥,身体越发僵硬。
眼前的妹妹,泪水涟涟,如露欺梨花,却又无半分柔弱感,于他而言,既熟悉又陌生。
她所说的话,他仿佛听进去了,又好像没听明白。
门窗紧闭的厅内,兄妹二人一靠坐一站立,四目相对,前所未有的愤恨与悲悯在视线中来回流淌。
宋鸣珂释放忿懑后,悔意渐生。
诚然,宋显琛是她的兄长,可他比她年长不到一个时辰!若算上前生,实际比她少活了七年,未曾经历那段沧桑黑暗的年月,心智不如她成熟,理所当然。
再说,他本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遭遇巨变,从云端跌入谷底,难免沉沦苦海。
一胎所生,相依为命,要是连她这妹妹都放弃他,他定会陷入绝望,万劫不复。
念及此处,宋鸣珂单膝跪在榻边,握向他冰凉的手,柔柔抬目,语带歉然。
“哥哥,不论你有何决断,是否一心重回你的位置,我只求你平安,健康、开心、自信……不要做伤害自己的行为。
“只要你过得好,哪怕……真要替你扛一辈子,我也……心甘、情愿。”
道出这番话时,她清楚明白,自己究竟放弃了什么。
——那是她重生以来,夙夜期盼获得的幸福甜美。
一旦选择继续用“宋显琛”的名义活着,她再也无法重新拥有舒窈的友情,没法与任何男子结为连理。
与她为伴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家国大事、遍布天下的民生民情、堆叠如山的奏折。
宋显琛没再说话,连个点头或摇头也欠奉。
“往后别再喝了,”宋鸣珂拭去泪水,安抚道,“我立马召元医官给你诊治,李太医离京多年,也该回来了。有他们师徒二人联手,想必你的毒很快就能尽除,从今起,咱们兄妹齐心协力,定然可早日回归正轨。”
宋显琛呆呆由她握着手,两眼放空,如醉了,如灵魂被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