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兹涅佐夫果然大笑,一膀子揽过来,要请我喝一杯。我跟着他笑,却有些心虚,慌忙转过去瞧瓦连京,见他脸上并无很明显的嘲弄,才稍稍放下心,跟着库兹涅佐夫坐下。
库兹涅佐夫看起来得有五十岁了,身体肥胖,肚皮奇大,行动很费力,毫不避讳地打了个酒嗝,倒不是我刻薄,但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个退休酒鬼,早晨用伏特加漱口的那种。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着,我在旁边听,谈话中我知道了库兹涅佐夫是名诊所医生,但不知什么原因最近没有上班,也不像是退休的样子,因为他一提到这事就显得无奈,偏又装得满不在乎,仰头喝酒,可是谁都看得出来他在借酒消愁。
这时老板端酒过来,顺便领着两个年纪轻一点的过来,大概二三十岁,库兹涅佐夫和瓦连京跟他们打了招呼,等他们坐下后,又都要了跟库兹涅佐夫一样的酒。他们之间十分熟稔,像认识了许多年,库兹涅佐夫帮瓦连京挤柠檬,这是他喝酒的小习惯,一定切半个柠檬挤进酒杯,他最喜欢酸涩的口感。我突然意识到我对瓦连京的交友圈几乎一无所知,除了之前的米哈伊尔,其他人我最多只听过名字,大多数时候他连名字也不讲,只以“我一个朋友”概括。这次大概算是我第一次见他的朋友,自是全然不懂他们的话题。
刚来的两个人一个黑发一个棕发,黑发的声音奇大,很爱开玩笑,我几乎摸不着头脑,比如他会突然看着门捂嘴惊讶,喊道:“——尤利娅!”然后所有人都住了嘴,朝门口望过去,发现一个人都没有,库兹涅佐夫率先笑起来:“你不要吓唬人。”黑发青年就会朝瓦连京挤眉弄眼一番,而瓦连京和那个棕发的只喝酒、笑,并不说什么话。
一轮喝完了,他们要上第二轮,我说我酒量不行,不用算我,库兹涅佐夫直嚷不行,说哪有跟他坐一个桌子不喝酒的道理,其他几个也跟着劝,劝得我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最后瓦连京出面说我酒精过敏,让我以低度饮料代替才作罢。
我起身坐到吧台等调酒,得以逃避一会儿。正坐着,忽然一股浓烈脂粉味袭来,一个女人紧挨着我坐下。我抬头望去,只见她睫毛扑闪,红唇大咧,正笑眯眯看着我,用很怪异的口音说着英语:“”
我知道她是谁,这附近是老城,警察来得少,常有做皮肉生意的站街女出没,有时她们会在酒吧拉客,或者喝得大醉,眼线晕作一团,叫人看了很是伤心。我正不想太快回去,于是招手让调酒师再调一杯,坐在那儿跟她聊天。
她说她叫奥列莎,看我面生,年纪不大,问我多少岁。我说我第一次晚上来这儿,就快二十二了。她小声说好年轻好年轻,让我叫她姐姐,然后说我俄语讲得好,在这边呆了多少年了。我笑着摇头道没有,去年才来。她便惊呼,我有点不好意思,正要说话,却突然被瓦连京他们一阵大笑打断,我跟奥列莎齐齐转过头去。
“你跟他们来的?”她问。
“是,我跟瓦连京来的。”我说。我看见瓦连京笑得往后仰倒,一直摇头说“不,不”。
奥列莎噢了一声:“瓦连京呀。”她盯了两眼,又说:“漂亮小伙儿,就是不爱讲话。”
“是,确实不爱讲话。”我目不转睛地说。瓦连京停了笑,听那个黑发青年说,手上又在挤柠檬,库兹涅佐夫问他还要不要再切一个,他摆手拒绝了。我听不真切,老是被他们爆发的大笑吓一跳,黑发青年又开始尤利娅尤利娅地怪笑。我没由来很是烦躁,不知这个尤利娅到底是何许人。
我敲着桌面,灌一口饮料,扭头问奥列莎:“尤利娅是谁?”
本来我就随口一问,没指望她知道,谁知奥列莎说:“是我们那儿的姐妹呀。”
我错愕地看着她,她咯咯笑道:“嘿,你这么惊讶干什么,小处男似的。别说你不知道我们是做哪行的。尤利娅是我们那儿一个姐们儿,会跳钢管舞的,这些大老爷们儿总爱往她身上挤,”她啐一口,“揩了不知多少油。呸,也不掏几个子儿救济救济她。”她睫毛忽闪,斜斜看了眼他们,又说:“那个黑头发的,安东,你看他吹牛厉害的,其实射得最快,还没库兹涅佐夫老头来得猛。”
我被她突如其来的直白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又自顾自道:“他们那群人,只有瓦连京不占姑娘便宜,总叫人以为是个正派人,哄得一堆小姑娘迷他得要死要活,但其实也是个不给准话儿的混蛋。尤利娅……唉,总之,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她说得郁郁,一口闷完酒,冲我笑:“姐姐没说你啊,你一瞧就跟他们那群人不一样。哎呀,你还耳朵红呢,小可怜!你是哪儿来的,中国?日本?你们那儿是不是开苞特别晚?姐姐今天本来不接活的,为你可以破个例……”
我后头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因为库兹涅佐夫他们开始噢噢地起哄,对象正是瓦连京。喧闹中我捕捉到这样的词句:“前天……我记得好几年前瓦连京还没……瓦连京的索尼亚……那时候简直疯了一样。”
我立即坐不住了,仰头猛灌完酒,杯子一推起身离去时,奥列莎突然叫住我。
“你是瓦连京什么人?”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