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大约是十一年前,在去三亚的飞机上,陆荷阳晕机,睡得很沉,他俯身数他的眼睫。
一根。两根。三根。
舷窗外云朵反射出的光华,将他的脸颊照得雪白。
他甚至还大着胆子,伸出指尖轻轻触了一下他的睫毛。比针尖还细的一点,却好似刺破他皮肤,疼进他心里去了。
那时候,他就朦朦胧胧地意识到,陆荷阳吸引他的目光,挑起他的肖想,也终将成为他的软肋。
可是眼前这个人却浑然不觉,还恨极了他。连一个当面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就避之唯恐不及地逃离他,独自跑到这里受苦。
其实他本该来得更早些,或许,在他登机的时候就该拦住他。
但是那天夜里,傅老爷子病逝,打乱了傅珣的全部计划,他对程东旭说,我很快过去,事实上,他爽了约。
他不得不赶去医院,见爷爷的最后一面以及处理后事,紧接着就是股东大会,叔叔傅乔羽及其党羽的不依不饶,在得知公司早已有数额不小的亏损和外债时,他更是绞尽脑汁维稳股票,尽管他大学时主修经济,又有徐涧中的扶持,但这一切对实战经验尚浅的他来说仍然是不小的挑战。这两天他几乎没有睡觉,顶多在车上合眼休息一两个小时。
陆荷阳离开嘉佑市的那天说来也好笑,他本来让程东旭在陆荷阳的居所蹲守,因为陆荷阳身上只有程东旭给他买烟的两百块钱,他笃定他走不远,且必然迟早要回家。后来看了监控才知道,程东旭下车买饭的工夫,陆荷阳回到家里取出行李和身份证打车去了机场,造化弄人,他们正好前后脚错过。
要不是后来从王院长那里问到他的行踪和号码,傅珣简直要发疯。
他打过陆荷阳的电话,一开始提示不在服务区,后来干脆是关机状态,他想,电话里确实也说不清。于是他从嘉佑市到青岗市,又追到鹿县,再到大屋村,没有车的时候只能冒雨前行,到了大屋村又得知陆荷阳因受伤被运到镇医院。
他不知道陆荷阳是生是死,一路提心吊胆,看到那么多罩在白布里的尸体,裹着血与泥,面目都模糊。好不容易他跋山涉水地赶来这里,找到他,预备将一切告诉他、解释给他听的时候,他却失忆了。
他单方面将关于他的记忆全部清除干净,使得那些未说出口的解释忽然变得毫无意义。
这让唯一背负全部记忆的傅珣,感到分外痛苦。
日光轮转,将人影拉长,陆荷阳醒时,已经是下午四点,他睡了这样久,本以为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可他垂眸望去,傅珣还在床侧坐着,双手抱拳支在下颌上,目光深沉地锁定他,那副表情似乎在捉摸要怎么将一只离家出走的雀儿诱捕回去,重新锁进笼中。
几乎是下意识的,陆荷阳朝反方向瑟缩了一下,那一瞬间他看见自己手腕上多了一块手表,经典奢华的蚝式表壳,崭新的黑色表带。
被手表表盘的反光刺了一下眼,傅珣回神,立刻站起身,走到床头柜边倒水,看似随口解释:“我之前送给你,你没有戴,我就一起带来了。”
他好像简单擦拭过衣服上的泥点,洗过脸,散落的刘海全部朝后抓去,整个人利索了不少,但眼白里的红血丝更甚。
“谢谢。”其实陆荷阳并不想戴,但面对自己的弟弟,好像也只能说出这样不乏客套又不算太生疏的两个字。
开水冲进杯中,蒸腾起热气,傅珣端起杯子,被烫了一下,又立刻剁回桌面,碾了几下火辣辣的食指和拇指指腹。
“镇医院条件一般,杯子质量不是很好,杯壁比较薄。”陆荷阳问,“没烫伤吧?”
“没事。”傅珣回身说,“那晾一会再喝。”
陆荷阳本以为傅珣要回到座椅边去,可他忽然压下来,一手握住病床的一侧,一手撑在陆荷阳的耳边,周身裹着浓烈的烟草味将他圈在其中。
“你不问我是谁?叫什么?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
一瞬间的迫近,让陆荷阳短暂失焦,他又往后挪了挪,直到无处可躲,只得与那双冷冽的双眼对视。
“你是我弟弟。”陆荷阳镇定答道,“不过,我听温吉羽说,你姓傅。”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是你父母领养的。”傅珣耐心解释,“我原来姓傅,傅乔生的傅。”
嘉佑市没有人会不知道傅祖霖与傅乔生。可陆荷阳的眼神平静如水,并没有一丝变化。